今年国庆节和中秋节连在一起，一共有8天的长假。我又请了年假，一共加起来20多天的假期，带着儿子一起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自从我16岁离家读书工作以后，就很少在家里住了。这次回家小住，也是我母亲说了好几遍，我若不答应好像有点太过不近人情了。
于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回了我久别的故乡。我丈夫工作繁忙，没有那么多的假期，只在家里住了5天就一个人返回了我们工作生活的城市。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带着6岁的儿子住在娘家了。
我的娘家于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不回，会想，但也没有多么想。回了，分分钟钟想走。我父母亲不是坏人，也不是不爱我不关心我，他们是不懂得如何爱人和关心人。和他们在一起，我得随时迎接各种责骂和抱怨，我真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这种相处方式。这让我感到窒息。更加让我不好受的是我怕儿子受到不好的影响。所以我只好尽量减少在家里呆的时间，减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这样更加会被我妈抱怨，但是，每天被抱怨一次和每天被抱怨无数次相比，已经好很多了。
那天是10月8号，星期天，是长假后的第二个工作日。我带着儿子去了市区的动物园玩，在动物园里消磨了大半天，又找了一家肯德基去吃东西。下午三、四点钟，店里的客人不多，吃了点几块和薯条以后，我儿子的精气神又充足了，跳下椅子去游乐场玩。他一心想着快点去玩，走得很快，眼睛还只顾看向游乐场的方向，于是就撞上了一个走向服务台取餐的男人。
男人收起手机，微微弯了腰看向我儿子，看起来很友善的样子，我儿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对不起，叔叔。”说完就要跑，男人说：“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儿子悄悄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去游乐场玩。”男人的目光也跟着少了过来，他的脸也转了过来，我说：“你是陈乃文？”他说：“你是王小花？”二三十年没有见过了，没想到能在肯德基碰头，没想到还能互相认出对方。
我们是初中同学。当初我们镇上有两所初中，一所是第一中学，镇上孩子上的；另一所是第二中学，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上的。陈乃文是镇上的孩子，却来上了我们这所乡下中学。据说，是因为他舅舅在我们学校做老师。要说读书，镇上的孩子还真的不一定比乡下的孩子聪明成绩好，但是要说其他方面，镇上的孩子还是有很多地方比乡下的孩子强的。陈乃文字写得好，画画好，唱歌好，班里 的黑板报他可以一人包办，屡次在年级评比中获得第一名的荣耀。但是他考试成绩很一般，就算他舅舅给他开小灶也没有用，他体育也很一般，铅球扔不远，跳远跳不远，太阳底下晒晒就脸红，要老师照顾到树荫底下去休息，像是那种说书先生嘴里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撒开了欢地跑啊跳啊，他却经常留在座位上，也不知道教室里有什么好玩的。
那时候男生和女生也不怎么一起玩，哪个男生和女生多说了几句话，就会被说成是“谈恋爱”了。我和他本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但是他救过我的命。
我爸妈总是吵架嘛，吵完架，我爸出去，我妈在家，继续骂我和弟弟，主要是骂我。我就很难过，不知道该这么办，也不怎么哭，哭了会被骂得更厉害。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萌生了不想活的念头。我考虑了几种自杀的办法。我听说过几种自杀的方法，上吊、喝农药，还有投河。我听说上吊的人死了舌头会伸出来老长，不好看；喝农药的人会肚子痛，眼睛鼻子都会流血，也不好看；那么只有投河了，似乎投河的人肚子会鼓起来，但是只要把肚子里的水挤出来，肚子就又会瘪下去。于是我就经常在水边走，寻找合适的地方。
有一个星期天，我又挨了骂，心里特别难过，我觉得我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我沿着村里的小河走，我想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就可以跳下去了。我走了很远很远，日光渐渐暗淡了，我还在走。最初，经常碰到村里的人，他们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镇上去，后来就没有碰到村上的人了，碰见的都是不认识的人。忽然有人叫我：“王小花！”我一回头，看见是陈乃文骑着自行车过来。骑到我身边的时候，他跳下车，问我：“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你平常走路很快的，今天怎么走这么慢？天快黑了，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是我们村上的人，我不想和他说假话，但是我也不想和他说真话，于是沉默着不说话。陈乃文说：“要不要我送送你？我的自行车可以带人。”我忽然心里一酸，眼眶热热的想要哭出来，我忙低下头，一滴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掉了出来。陈乃文说：“你怎么啦？干嘛哭啊？”我呜哇呜哇地哭了起来，不停地拿手背擦眼泪。陈乃文说：“你怎么啦？.......被谁欺负了？.......被你家里骂了？......”我嚎啕大哭。陈乃文说：“我爸也总是骂我，还说我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要打死我。”我看了他一眼，继续哭。他说：“不过，我才不管他。我想好了，等我初中毕业，我就去打工。我想去上海，或者广东，我要去打工，他就骂不到我了。等到初三考完试我就走，我已经自己存了50块钱了，我的压岁钱、还有爷爷奶奶给我的零花钱我全都存起来了，等一毕业，我就可以走了，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打工。”“去打工？”“对。我有一个堂哥就在上海打工，每个月的工资比我舅舅还多。”我睁大了眼睛：“打工那么好吗？”他说：“只要找到一家工厂就可以了，多劳多得。我们可以找我堂哥介绍。”我说：“谁都可以去打工吗？”他说：“对呀，谁都可以去打工，只要有手有脚的人都可以打工。”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打工这个事情。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孩子可以脱离父母自己到外面去生活。有一些美好的图画在心里生长开来。后来，陈乃文送我回家，到了我们那个村子附近，我坚持不要他送了。我一个人走了几步，回过头一看，陈乃文还在原地扶着自行车看着我，见我回头，他朝我挥了挥手，我也朝他挥了挥手，回过头继续往前走。那天回到家，又挨了一顿骂，我却不觉得多么难过了，我在心里想着上海是什么样子的，打工是什么样子的。我妈骂了些啥，我都没听见。
陈乃文取了餐，走到我对面坐下。我们相视而笑。我说：“你在上海打工吗？”他说：“没有。听说你也没有去上海打工。”他说：“你现在不会那么哭了吧？”我说：“我现在会骂回去，或者，去打工。”他说：“所以，你现在在打工？”我笑：“当然。谢谢你给我指点的一条明路。”
我儿子从游乐场回来，说：“妈妈，我们回去吧。”我说：“不想再玩一会儿？”儿子说：“外婆说要给我做好吃的桂花糕，我想吃桂花糕。”我说：“好吧，现在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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