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

作者: 讲故事的红梅姐 | 来源:发表于2018-08-25 23:56 被阅读78次

    (1)

    2016年夏末,我离婚了。

    我走投无路,不得不带着6岁的女儿,回到娘家。

    可事实上,娘家早已没有了娘,亲生母亲在我17岁那年就已去世,父亲则在我大一那年娶了照顾他的保姆。去年,父亲去世前立下遗嘱,他唯一的那套住房,由我和保姆各占一半。

    所以,娘家的妈,实际是我的继母。不,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亲人看,充其量,只是个上了位的保姆罢了。

    她已经60岁,无儿无女。父亲去世后,她以遗孀的身份,独自住在我家的房子里。现在,我要搬回来,她一定恨得牙痒痒的。

    而且,我和她之间,曾经生过很大的嫌隙。

    大三那年,我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便在暑假独自去南方打工,在一家小公司做前台,我如实向父亲汇报了这一情况。

    这时候,有个多事的媒婆,不知怎么想的,竟想给还在上大学的我说媒,找父亲问了问我的情况。父亲因为犯过两次中风,有些口齿不清,媒婆误把“前台”听成了“坐台”,当时很惊异地问保姆:“她在南方坐台?”

    你猜她怎么回答的?她一边给媒婆倒水,一边淡定地回答:“嗯。”

    老太婆闻风而逃,一夜之间,风言风语就在小区里传得满天飞了。

    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气炸了,找保姆理论,她矢口否认,本来也是没有证据的事,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这样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叫我怎么甘心让她霸占父亲的房子,放弃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

    (2)

    我和女儿响响到家那天,心情不好。因为响响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十岁以前,一定要把手术做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手术费要五万。我没有钱,前夫离婚后便无视我们母女的存在,医生的话对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继母不在,厨房里用小火炖着一只蹄膀。

    心情更加恶劣,我真想破口大骂,这老太婆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这是存心要把房子烧掉吗?

    我关掉火,也不管那只蹄膀熟没熟。

    然后我收拾房间,给响响洗澡。

    正在浴室忙碌的时候,她回来了,隔着门很凶地问我:“你关掉我的火干什么?蹄膀也没炖烂,叫人怎么吃?”

    “怎么吃?”我跑出来,冲她翻翻眼皮,“生吃好了。”

    她快炸了,无奈她也打不过我,只好恨恨地端着锅,摔门而去。我看见她端着锅,穿过整个院子,进了对面一幢楼房。我站在楼下,听见二楼传来她的叫门声:“高大爷,蹄膀来了,开门。”

    我认识这个高大爷,是个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儿女都在国外。我恍然大悟,父亲死后,这老太婆大约急于找个新的靠山,盯上了下一个独居有钱的老大爷。

    (3)

    我和女儿就这么住下来了,两居室,我和女儿住一间,她住一间,客厅厨房共用,饭分开吃,水电费分摊,虽然有名义上的亲属关系,实际上不过是陌生人。

    老太婆的生活习惯很不好,常常用完锅碗不涮,洗衣服舍不得用洗衣机,力气小也拧不干,总是弄得阳台上湿淋淋的;卫生间还放个垃圾桶,而不肯将用过的卫生纸直接用水冲走,我说过好多次,她就是不听,理由是,下水道会堵。

    这天,我们又因为卫生纸的存放问题争吵起来。她嗓门很大,引来邻居们挤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观看。她来劲了,说:“你别仗着年轻,就欺负我这个苦命的寡妇。”

    我口不择言:“你是寡妇没错,可真不算苦命,我爸死了不是马上就有人接手吗?对门的高大爷还等着你送蹄膀过去呢。”

    众人哗然,我又说:“要搞在一起就正大光明的,何必偷偷摸摸,早点上位,也好把房子给我腾出来。”

    她的脸变成猪肝色,然后,就在众人兴奋的议论声中,在我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颓然栽倒。

    (4)

    她一病就是四十天。

    能够照顾她的人,只有我,虽然我十二万分不愿意。因为,她和高大爷并没有什么暖昧关系,父亲去世后,失去经济保障的她,只得帮人做点杂活,在小区照顾比她更需要照顾的独居老人,赚一点小钱。

    我把她气出了病来,只得给她做饭,帮她洗衣服,却拒不道歉。

    当年她无端中伤我的时候,不也没向我道过歉吗?

    饭做好了,我端去给她。她不吃,气鼓鼓的,让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把碗砰地掼在床头柜上,然后很响地摔上门。过了一会儿,我叫响响,响响却在她房里奶声奶气地答应我。

    我跑过去,推开门一看,我的女儿正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

    她看着响响,满脸慈爱,那神情在我看来是陌生的,我不曾记得她也有这样慈祥的面孔。

    然后,她抬头看见我,脸又阴下来,推开响响说:“回你妈那儿去。”

    响响说:“姥姥,明天给我买那个芭比娃娃吗?你答应过的。”

    她说:“买。”

    拉着响响回到自己房里,一番询问,我才知道,她背着我给响响买东西,吃的玩的,已经好多次。

    响响说:“姥姥真好。”

    我愤愤地说:“好个屁!”

    (5)

    虽然对她贿赂响响不以为然,我还是尽量克制住脾气照顾她,只希望她赶紧好起来,不要再麻烦我了。

    可是,眼看她复原得不错,一场感冒,又加重了病情。她发着高烧,大概身上烙得疼,不停地想翻身。

    我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守着她,响响抱着她买的芭比娃娃,隔一会儿叫一声姥姥。

    她清醒了些,摸摸响响的头,忽然对我说:“帮我办件事好么?”

    她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说:“我侄子帮我卖了老家的房子,卖了5万,把钱存在这张卡上了,你去银行替我查查,是不是到帐了。”

    看她病得说话都没力气,我没办法说不。

    我去了一趟银行,ATM上一查,却愣住了,卡里哪才止5万块,明明有10万。

    这老太婆糊涂了么,自己有多少钱都不知道?

    我摇摇头,正打算拔卡。忽然,一个又耻辱,又诱惑的念头,像蛇一般钻进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既然她以为这张卡里只有五万,那么多出的五万块,我是不是可以暂时借用,先给响响动了手术再说?

    我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大不了挣到钱了连本带利的还给她。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魔鬼,区别只在于它是睡着还是醒了。而我心里的这只,毫无疑问,它醒了。

    (6)

    这天,我回到家,很长时间不能集中精神,做饭的时候把菜炒糊了,拖地的时候又打碎了热水瓶。

    她在房里听到动静,很大声地骂我,说我毛手毛脚的样子,与去世的父亲一模一样。

    说起父亲,她忽然来了谈兴:“你爸呀,粗心得不行,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我一看,哟,裤带子都没有系呢,难为他还在外面逛了一天,也不怕掉下来,呵呵呵……”

    她快活地笑起来,仿佛父亲还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似的。

    我鼻子一酸。父亲再婚后,潜意识里我是有些怨恨的,对他生分了许多。父亲的样子,大概还没有她记得清楚吧。

    我十八岁离家上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子,照顾父亲的时候并不多。凭心而论,这么些年,全靠她,父亲才得以晚年善终。

    这晚,我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带响响去医院,急得早饭都没吃。因为我怕稍一迟疑,自己就会改变主意。

    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去她房里看了看,她睡得很沉,打着轻微的鼾。

    (7)

    响响动完手术,在医院住了两周。

    当我回家拿换洗衣服时,她已经能够起床,慢腾腾地进厨房做饭,去阳台晾衣服。

    她问响响的情况,我说很好。她笑了,说:“要是响响以后肯一直叫我姥姥,我这一半房子就留给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嘴硬说:“你哪有这么好心?”

    她瞪我一眼:“又不是留给你,用不着你来怀疑我。”

    我俩只要碰面,就一定会吵架。可是奇怪,如今我一点也提不起和她吵架的力气,无边的心虚和羞耻,令我恨不得永远在她面前消失。

    响响出院后,我们的生活恢复以往的秩序,各做各的饭,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可是响响不肯遵守这规矩,她老喜欢往她房里跑,因为她房里有吃不完的零食。

    我变得很忙,打了三份工,因为只有我知道,我欠了她的钱,必须尽快还上,我不想当一个小偷。

    所以,我不得不任由她拢络响响,有意无意地把响响丢给她照看。

    (8)

    这天下班,我正拿钥匙开门,忽然听见她在屋里和人说话。

    那人说:“房子明明卖了八万,再加上你的积蓄,十万是有的,怎么才肯借我五万?”

    她说:“另外五万给响响动手术了。”

    那人叫起来:“别人的孩子动手术关你什么事?我是你亲侄子,遇上难事要你帮忙,却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她的声音高起来:“响响不是外人,她是我外孙女!”

    门外,我已经不能思想,觉得自己整个人掉进一条冰河里,快要凝固了。

    门忽然被撞开,她的侄子怒气冲冲地出来,瞪我一眼,招呼都没打就拂袖而去。

    剩下我与她面面相觑。

    她看上去很尴尬,好象做了亏心事的人是她。

    而我,总算整理好思路,轻声问她:“你是不是拿准了我会当一个小偷?”

    她嘴张了张,半晌才说:“那不叫偷,我硬借给你,你这种鸭子死了嘴硬的人会要吗?”

    “于是你就故意让我去查银行卡,假装说卡里只有五万,诱惑我去偷多出来的五万?”

    “我说过了,那不叫偷。我知道,你因为响响的病,都快急疯了。”

    然后,我俩再度沉默。

    这个可恶的,勾引我犯罪的老太婆,此刻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想我应该立刻死在她面前。

    可取而代之的,不过是我的嚎啕大哭而已。

    她拍着我的背,怒斥着:“有什么好哭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还怕在我面前丢脸?要丢脸也早丢了,你把内裤晒厕所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

    我仍然哭得不能自抑,一边哭,一边却在质问她:“当年你为什么要污蔑我去南方坐台?”

    她顿了半晌,才慢慢说:“那年我生了一场病,耳朵有段时间听不太清,但是不想被人叫聋子,于是谁都没告诉。那个老太婆问我话的时候,其实我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等我知道闯祸了的时候,流言已经止不住了……对不起。”

    我哭声顿住,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她一摊手:“你不信也没办法。其实我早就想对你解释,但是你那个牛脾气,就是解释了也肯定不信,所以懒得说了。”

    (9)

    黄昏将至,响响放学回来,大叫姥姥我饿了。

    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厨房做饭。

    差不多同一时间,我也弹起来,我俩在狭窄的厨房门口卡在一起,然后,我盯着她说:“那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她下巴一扬:“当然,那是我的养老钱,不还,我和你拼命。”然后,她身子往后一缩,奸滑地说:“你想做饭?好,把我那份也顺便做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一溜烟跑回卧室。不一会儿,电视机那巨大而欢乐的响声就传了出来。

    好吧,她始终是那个奸诈的老太婆,不管有没有借过钱给我,都不能改变这个属性。

    可是,我发现自己一点都不讨厌她了。

    我进了厨房,锅碗瓢盆发出悦耳的响动,像奏着一曲喧哗的交响乐,与此同时,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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