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当不足11岁的放羊娃易招弟发蓬如鬼，头上白花花的虮子乱翻着，在那个太阳暴烈的下午被她娘扯着喉咙从山坡上喊回家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改变她命运的重要时刻。如果让这一刻定格，我们可以看到，时间是1976年6月5日，地点在秦岭深处一个名叫九岩沟的地方。这一刻的易招弟离11岁还差19天；这时的九岩沟唯一一个吃着公家饭的，是招弟娘嘴里那个不成器、学瞎了、作风有问题的弟弟，也就是易招弟的舅舅——胡三元。

啥叫作风问题呢？易招弟不知道。不但11岁的她不知道，后来的好长时间里，她依然不知道。等到谜底揭开的那一年，世间已没了放羊丫头易招弟，却多了个即将年满十七岁在剧团烧火的易青娥，那一刻，在易青娥眼里，她舅胡三元这个人，简直是“丧眼透顶了”，那一幕让易青娥“心里特别不舒服，甚至想吐。”

《主角》里的主角是忆秦娥，忆秦娥由三个人组成，分别是易招弟、易青娥及忆秦娥；三个人的身份分别是放羊娃、烧火丫头、省剧团响当当的秦腔皇后、第一主角。事业上，她不断芝麻开花；生活里，则常常纷乱如麻。

忆秦娥后来的确是成了主角了，非常耀眼的主角。这成功是她用汗水堆砌起来的，是用默默无闻的苦练和执拗到傻的专注换来的，任光阴荏苒，岁月斑驳，都无法抹去刻在这成功上清晰的四字印痕——问心无愧。

台上的忆秦娥，能将《游西湖》从西京唱到北京，从北京唱进中南海，能将“一招一式、一字一句都交代妥切”，能把戏唱到“连一根细纱的差错”都没有，真是好不风光；台下的她，因为包大头、吹火，时常头晕甚至呕吐。同样是去北京演出，别人忙着逛街、购物，她呢，除了默戏就是睡觉；排练场上，别人闹事打架，她呢，傻子似的只一门心思卧她的鱼，练她的功。

你道是台上的她好风光，却不知，凄凉，正是撑起这风光的翅膀。“演出刚一完，她硬是撑持着谢了一下幕，就急忙朝厕所跑。以台下的呼喊声，大幕是应该再拉开、再谢幕，直到观众依依离去的。可惜她咋都撑不住了，还没等跑到厕所，就吐在刘红兵的背上了。刘红兵是在前边给他开路的。忆秦娥进了厕所，有几个戏迷甚至还跑上舞台，质问团上：观众都没走，演员为啥不再出去谢幕了？还有没有礼貌？有的甚至还说：进了中南海就不得了了，是吧？对普通观众就这么傲慢无礼，你们到底是为谁唱戏……”

你道是台上的她好风光，却不知，没有读过几天书的她，身上其实有着诸多残缺。有人给她献诗，“古董并不都是锈迹斑斑的，有一种出土，带着强烈的闪电，带着西方奥黛丽﹒赫本的鼻子、眼睛和嘴，带着古巴女排‘黑珍珠’路易斯的翘臀……”让她就诗提意见，她说：“难道我很黑吗？没有那么黑吧？我还是个撅尻子吗？”显然，这问题提得相当外行；公子哥儿刘红兵对她死缠烂打，她的处理方式极其智慧匮乏，比如骂：“刘红兵，我日你妈了，你胡说啥呢。”比如打，甚至不懂避嫌疑：“几个打麻将的老人，正有人抠上一个‘二饼’炸弹，手还在空中停着，那花尿盆就从刘红兵的背上，蹦到麻将桌上，把一锅牌砸了。”这种非骂即打的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非但不利于她对刘红兵的摆脱，还有着“黔驴技穷”的笨拙。

真的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这问题显然她没有太过冷静地想过。

忆秦娥后来是成了角了，可惜纵然成了名角，她成功的，也只是她事业的一面。她没有读过几天书，但恰因如此，她的成功也就尤其值得讴歌；忆秦娥后来是成了角了，成了秦腔小皇后，成了梅花奖获得者，即使在如此多璀璨光环的照耀下，她始终一根筋，始终“瓜”而不以为瓜，始终情愿安心只做一戏虫，这更体现了她品质上的高洁；忆秦娥后来是成了角了，这成功离不开老一代艺人的倾心帮扶，更离不开，她吃得苦中苦的不懈努力……

忆秦娥并非完人，甚至，也绝不聪明。在爱情方面，她是低能儿。她的人生看似风光，却其实充满磨难与坎坷，比如她的婚姻，还有她痴傻着的孩子。

忆秦娥一生中值得白纸黑字的男人不外乎三个，一是封潇潇，二是刘红兵，三是石怀玉。

封潇潇于她而言只是一份美丽的懵懂，可惜这美丽懵懂却结出了令人遗憾的果。曾经被人们普遍看好的封潇潇，最后居然沦落为一个酒鬼般的庸碌男人；公子哥儿刘红兵不能说不爱她，可惜在他们的相处以及婚姻里，少了忆秦娥爱的参与，所以最终婚姻的破碎，表面看来，是刘红兵的滥情，细究起来，忆秦娥的冷漠，不能不算一个重要因素。之所以这样，和忆秦娥在这场婚姻中选择的无奈与被迫当然有关，而这，可能在婚姻之初，也就奠定了它的悲剧结果；忆秦娥生命中值得书写的第三个男人也就是她的第二任丈夫是画家石怀玉，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这场婚姻里似乎不乏爱的相互。遗憾的是，石怀玉对忆秦娥的爱是狭隘甚至有些变态的。为了他所谓的爱，不惜给忆秦娥的孩子刘忆吃安眠药；为了他的爱，不惜让忆秦娥迟到早退，荒疏业务，这牢笼般的爱除了让爱的火焰因缺氧快速窒息外，还间接导致了刘忆坠楼，最终，两人彻底闹僵，石怀玉则在他自己最满意却惨遭忆秦娥泼墨的画作《秦魂》下刎颈而去……

某方面来讲，忆秦娥是幸运的。她遇到的三个男人都曾那么真心地爱过她：封潇潇爱得沉默炽烈；刘红兵对她说：“我爱你，纯粹是脑子进水了，但还想再进些水。”；石怀玉对她说：“我爱你，是脑子被门缝夹了，可还想朝死里夹。”另一方面讲，忆秦娥又是不幸的。跟她有过交错的三个男人，一个成了酒鬼，一个成了瘫子，一个则，公然自杀。石怀玉的死她有责任，刘红兵的可悲下场，她同样不可免责。这个整天在台上给观众演绎世间爱恨的女人其实不解风情，也其实，并不真正的懂得爱，而舅舅胡三元的“作风问题”，厨师廖耀辉一闪念的恶，更让她对“性”有种不可言说的厌恶与排斥，这些，也造成她性爱理念上的某种病态。

整部小说近八十万字，通过一个秦岭山区放羊小女孩的成长历程，为我们活化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这段历史。通过忆秦娥的亲情、爱情、友情、观众情，让我们看到形形色色或善或恶，或正义或龌龊的人，经历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惊悚的事。小说人物众多且特色，如忆秦娥的舅舅胡三元，瘸腿团长单仰平，封导，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剧作家秦八娃以及“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楚嘉禾等，都被作者塑造的栩栩如生。胡三元敲得一手好鼓与他的骄傲急躁，胡彩香在丈夫张光荣与相好胡三元之间的游离以及与曾经的好友米兰及相好胡三元之间因戏而生发的各种争吵，真实精彩而又鲜活生动，而读者于这鲜活中、于这生动中、于这真实中、于这精彩中，也就手捧书本欲罢不能，也就结交了书中一串串或年轻或衰老，或美丽或丑陋，或出色或平庸，或善良或险恶的一个个角色，这些角色从此也就走出《主角》，成为一个又一个能说会笑、能演会唱的世间人物。

一个女人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