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给人不饮酒的印象恐怕是来源于邵伯温《邵氏闻见录》中的这则自称听自司马光讲述的逸闻:昔与王介甫同为群牧司判官,包孝肃公为使,时号清严。一日,群牧司牡丹盛开,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某以此知其不屈。
这则逸闻给人以很刺激的观感,砸缸的司马光,铡美的包龙图,变法的王安石,这三位凑一块赏花。这个局像是时空机器组的,可以定义为历史的凑巧性。为赏花,包公做东摆了一席酒宴,劝完司马劝安石,不怎么愿意喝酒的司马捏着鼻子从了,王安石怎么劝都不喝。王安石肤色本来就黑,年谱里说他“面皯”该不是杜撰,摆起脸拒绝就显得铁青了。铁面包公在他这里受撅,两块铁在光光面前咣咣相撞,多少会有些尴尬吧?如逸闻所说包公还是王安石的顶头上司啊,王安石这倔脾气,看得司马光暗自嘀咕,怎么可以这样跟上司顶牛,我这司马牛都没去顶呢。
两位神仙掐架,不仅让另一位神仙看得过瘾,后世群众强势围观瓜也吃得挺香。后世吃瓜群众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王安石不是不喝酒,只是不愿意被强迫喝酒。另一派认为,包公都劝成这样了王安石还不喝应该就是不喝酒。
王安石到底喝不喝酒?从他写的诗中最能找到说明,因为诗与酒最相好的,诗遇到酒,总能留下说道,特别是喝美了之后。
景祐二年(1035)王安石十五岁,写有一首《闲居遣兴》的七律,这是他现存最早的诗,其中颔联为:愁消日月忘身计,静对溪山忆酒樽。十五岁还是强说愁的年龄,但不妨碍他尝过“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的滋味,不过从诗句能看出他还没到李白那程度到哪都带着酒随时闷一口,静对溪山他只是想到了酒,如果能有酒多好。可能他只是想到前人的诗中酒,或是亲眼看过的他人喝的酒,当然也有可能回想起往日自己喝过的酒以及那上头开心的感觉。次数不多,毕竟才到舞象之年,总不至于有几次强愁就喝几次酒吧?那不就是根骨奇佳的酒鬼吗?十五岁太容易伤感了,掉一片树叶都会想写秋风词。
据年谱载,王安石十三岁初识字,但他自己说“某生十二而学”,大概是父亲家教了一阵子,第二年给他专门请了位老师叫谭昉,十五岁这年又换了位老师叫杜子野,一直有老师管着。我们不能因王安石是世家子弟就觉得他跟《石头记》中贾府的那帮纨绔一样无视师长吧,老师会让他酒荒下去?何况,对王安石科考前的生活有人这样概括:“大抵闭门独学,无师友”。他有两位老师,肯定不是无师;十岁的时候在韶州他和乐昌神童谭必是总角之交,亲密得很。另外,他和舅舅家的诸外弟关系很好,不能说是亲戚就不能算朋友吧,所以也肯定不是无友。跟老师不可能喝酒,跟表哥表弟可能,就像现在的学生抽烟,跟小伙伴一起抽着玩,有的抽上瘾,有的浅尝而止。
少年王安石,可能喝过酒,可能没喝过酒。以诗带酒是古代文学青年的标识,当年王安石即便“闭门独学无师友”特立独行,也还是一位文学少年。还有一种可能,那段时期,他可能喝的是诗中酒,中的是诗中醺。也就是说,他想象自己在喝酒。现实中的酒他或许不喜欢喝,宋朝的酒已出现酒精较高的品种,度数越高酒味越苦,小孩子不是很习惯。
十五岁这年,王安石在金溪遇见了方仲永。之前,十岁的时候他在韶关认识神童谭必。神童是什么大家肯定都知道,学习程度很高而又年龄很小的小孩,王安石是十二岁才开始学习,相对而言已经大了,过了神童线了。三年后又认识“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就能下笔成文的方仲永,内心落下了一个震撼。这个震撼在两年后,随父亲赴江宁上任的船路上震掉了他少年的最后浑噩,催生了他远大的理想抱负。如他《忆昨诗示诸外弟》所云:端居感慨忽自寤,青天闪烁无停晖……才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忽然从少年的懵懂中醒过来,开始不再限制自己的命运,努力要走到最远。他本有神童本质,过目不忘的本事,坚定沉着勤学,很自然就成为学霸。事实上庆历二年的那场名为杨寘榜的科举,状元原本是王安石,因文卷中有一两句犯忌讳的话,被推后成第四名。但第四名同时是二甲第一名啊,八大家中的苏轼、曾巩、苏辙都是二甲出身。
立志于学的人是没兴趣也没时间去饮酒的。他学啊学啊学啊不停地学啊学啊学啊,考上了状元,得到了第四名进士出身,时年二十二岁。分委到扬州做官,半年后请探亲假,回了临川。临川是王安石的籍贯地,但他父亲五年前通判江宁时已在金陵买房定居,他的兄弟妹妹这时都在金陵,他是独身去临川去见祖母,去金溪去探望舅舅,当然少不了和表哥表弟以及表妹欢聚。
天上的雷公对地上的外甥是很有情感的,刚见到外甥,看着三尺长的孩童现在长大都996是快乐的青年了。时光飞逝如电,“当时髫儿戏我侧,于今冠佩何颀颀”,不禁感叹万千,“令人感嗟千万绪,不忍苍卒回骖騑”,多住些日子,今天说什么也得陪亲老舅喝几杯,“留当开樽强自慰,邀子剧饮毋予违”,在这里可不许跟亲老舅说什么不会喝酒,不会喝也得喝。雷公的脸可比包公的脸硬,不敢顶撞。当然,当时王安石还没见到包公呢。
舅舅具雷公之威,倘若又加以泰山之尊那不是更厉害,即便是表舅?王安石的大表舅吴芮对王安石来说就是如此至尊的存在,吴芮的女儿嫁给了他。这种中表婚古代很常见,现代出于优生不提倡而且反对。王安石和表妹生的两个儿子,王雱体弱早逝,但不是网上所谓的殇或夭,哪有三十三岁去世的人有殇或夭的叫法?王旁有躁郁症,虐待妻子。两个儿子这样那样的,会不会有近亲生育的原因呢?好在还有一个女儿平平安安的。王安石夫人吴氏网上有说名叫吴琼,够俗气的,也不像宋时缙绅人家的女儿名。王安石与表妹吴氏琴瑟和谐,一直不曾另娶妻。王安石去世后,吴氏寄居于女婿家,女婿名叫蔡卞,是蔡京的弟弟,最高做过枢密使。
王安石写过一首《与外氏饮》的诗,“不知乌石冈边路,到老相逢得几回”,乌石冈在金溪,王安石和夫人小时候在那嘻游过,乌石岗边路自然也曾走过。说明他们夫妻居家并不仅如稗官野史所说那样,夫君心不在焉吃饭,吃菜不管好坏只挟离筷子最近的,夫妻一句话都不说,那么闷。偶尔还是会讲究情调,一起饮点小酒,谈些过往的回忆,感慨一下当年那天真的小路以后还能不能再牵手走几回。 可知,王安石跟至亲还是会喝点酒的。
跟朋友呢?王安石广为人知的一生的朋友有曾巩、王回、孙侔等,其他如吕惠卿、吕嘉问、曾布、蔡京等都是他的党徒,低了一个层级。王安石和曾巩两人意气相投,可说是无话不谈。两人还互相给对方写诗,写得都挺多,不像李白和杜甫,一个敬仰之心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一个只回了两首。但王安石和曾巩似乎不曾一起喝过酒,至少他们来往的诗歌文章中都没有提过。庆历三年王安石临川探亲时还专门找过曾巩,两人谈经论道从游很有些日子,可就是没停下脚步一起去路边苍蝇店闷上一两口,也许谈诗有酒相侑颇为需要,谈论哲学就不需要的原因吧。跟王回也是如此,王回刚到壮年便身死,长使安石泪沾襟,王安石一直记得王回道德与文章的好。孙侔和王安石之间,王安石可以因不满意曾巩为亡父写的墓志铭转而请孙侔另写,而且最后还就用了孙侔的,两人之间的感情若不到非常好的地步是做不到这一步的。至少他们之间也达到了王安石和曾巩之间“可以忘行迹”的程度,他们之间也不曾喝过革命的小酒。
可能王安石和朋友互相间都有“欲将道义期千载”(曾巩诗句)的情怀,对饮成欢便不是他们之间交流的选择。或许,跟可以忘行迹的朋友在一起时,朋友喝酒,他不饮而陪,一方既不会劝“喝一个”,另一方也不会劝“别喝了”,王安石写诗记与朋友游也不会特意关注饮酒与否。
还有一人,王安石兄视之,属于半师半友。其人名叫丁宝臣,王安石知鄞县时丁宝臣知剡县,同在越州。算上去,科举上丁宝臣是王安石的前辈,进入仕途自然也早。以王安石科举前闭门读书,考上后在扬州当幕僚官还是没完没了的读书,有点脱离社会。在他当了地方主官,要独当一面,面对纷纭琐事时,王安石这样评价当时丁宝臣和他的交情对他的影响:我于人事疏,而子久已修。磨砻以成我,德大不可醻。对社会环境的复杂,人际关系的错综,丁宝臣给予步入仕途未久的王安石以指点,使之不受蒙蔽,少走弯路,能行事而成功。庆历八年,王安石归葬亡父于江宁,途经越州境内曹娥堰,写诗回想初去鄞县上任时丁宝臣从剡县泛舟载酒来此处迎候他的情景。诗中写道:故人昔日此水上,罇酒扁舟慰行役。津亭把酒坐一笑,我喜满怀君动色。看得出两人颇为相得,没有虚礼。而后:论新谈旧惜未足,落日低徊已催客。离心自醉不复饮,秋果寒华空满席。两人谈到日落时分,王安石还要赶路,只得停杯。离心自醉不复饮这句表明王安石只是心醉而身未酩酊,还能喝但不喝。也从旁可证他谈得尽兴却喝得挺克制。即便如此,这也是王安石喝得挺痛快的一次,不多的喝美了的一次。
丁宝臣可算是王安石的同僚友,也是难能可贵的。
多年后,王安石通判舒州,刚来就参加一场同僚的宴会,写了一首诗以纪事。从诗中的描写来看,这场宴会是野游聚会,其中颇有饮酒场面,题为《到郡与同官饮》。诗云:泻碧沄沄横带郭,浮苍霭霭遥连阁。草木犹疑夏郁葱,风云已见秋萧索。荒歌野舞同醉醒,水果山肴互酬酢。自嫌多病少欢颜,独负嘉宾此时乐。同僚们玩得挺尽兴,荒歌野舞的同醉醒,可他格格不入苦着脸。他解释说那是因为一直被病折磨成这样,自己都讨厌这样,一个人扫了大家的兴。是吧?不知道。但可以当做是他在群牧司之后的又一次“终席不饮”。网上有句流传很广的话,“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都是辣鸡”。有内味了。王安石被同时代人称为不通人情,良有以也。
熙宁九年,王安石长子王雱病逝,王安石辞去相位,隐居江宁半山。此前,他一直被谶纬图说之类的乱七八糟的谣言攻击,什么南方的杜鹃啊,秦王赵德芳或唐后主李煜转世啊,什么野獾投胎啊,都指向他是为败乱宋国而生的。他隐退,又有说法认为那是他为了避免“午上败禄”的自保。午上败禄,说白了就是权臣盗国赌输了什么都没了而且倾覆家族的命理名词。这就更加具体,更加恶毒。
在半山,王安石过得恬淡,也过得沉郁。他创立的新法在新皇登基后由太后任命的新执政司马光手上一一废除,他只能逍遥山水。这期间他写了几组与酒有关的诗,如《客至当饮酒》二首,其一为:结屋在墙阴,闭门读诗书。怀我平生友,山水异秦吴。杖黎出紫荆,岂无马与车。穷通适异趣,谈笑不相愉。岂复求古人,浩荡与之俱。客至当饮酒,日月无根株。诗中故友四散凋零,只能向古而求精神旅伴的萧索满溢而出。现实中偶尔的交往却志趣不投,勉强应酬,谈话成了折磨。是啊,客人如是朋友登门应该饮酒助兴,一天天的就轻快而过,如果来客不是朋友呢?爱因斯坦答曰:相对论,时间会过得特别慢。
王安石这时好像不反对饮酒,反对的是跟不对付的人饮酒。
另一组《何处难忘酒》就更有意思,其中第一首:何处难忘酒,英雄失志秋。庙堂生莽卓,岩谷死伊周。赋敛中原困,干戈四海愁。此时无一盏,难遣壮图休。这首诗很有借古讽今的意味,别人都说他是王莽董卓之类,他却认为庙堂上的王莽董卓另有其人,他自比为伊尹和周旦,有过类似的际遇,但岂不有初鲜克有终,还是被逼退于岩岭之中,看着自己的政治遗产被一一消除。他的政治抱负和政治措施都成泡影了,困死在穷谷之中,这时不喝点很难排遣。第二首则是回忆熙宁年间和神宗君臣相得,被皇帝视为帝王师的生涯:何处难忘酒,君臣会合时。深堂拱尧舜,密席坐皋夔。和气袭万物,欢声连四夷。此时无一盏,真负鹿鸣时。皇帝出于信任端拱静坐不添乱,将朝政付于辅佐大臣。而他在优容的环境下将国家治理得和气欢声,悦近来远。遂了读书时的志愿,没辜负金榜题名的选拔。这时不喝点说不过去。看上去王安石曾跟神宗单对单干过杯。现在,英雄暮年失志,要用酒排遣。不过,这和他十五岁那年一样,更多的是用想象的酒排遣,没真喝,至少没就此沉湎。
他对酒的最大感悟表现在《和微之药名劝酒》中的那三句中:独醒至死诚可伤,欢华易尽悲酸早,人间没药能医老。后世梁启超“举国如狂欲语谁”道尽独醒的悲伤,独醒走不出人间世,也挽救不了人间世,只会反噬自身。刮垢磨光和光同尘才能延老才能避谤,而酒是最好的达成工具,是医疗独醒的药。
王安石和酒达成最终的谅解吗?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因此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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