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射雕英雄传》中，最应该称作美食家的人不是洪七公，而是黄药师。虽然通篇也不见他吃过什么，可是你看他的独生爱女黄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第一次走出桃花岛，点菜就吓到大酒店的店小二。她先点果子：四干果荔枝、桂圆、蒸枣、银杏；四鲜果拣时新的；两咸酸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四蜜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还轻描淡写的说，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大乡里出城如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她也会品酒，一喝就知道是酝酿几年的好酒坏酒。

这个还不算什么，毕竟会吃也是一件小事，多数人都会吃。可是，她还会煮菜，什么“玉笛谁家听落梅”、“好逑汤”、“二十四桥明月夜”，不光是名字好听，菜式好看，关键还是很好吃。直让尝遍天下美食的洪七公欲罢不能，夸她是“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不过，洪七公也说，黄蓉的爹爹是个鬼灵精，那两味菜又是甚么“玉笛谁家听落梅”，甚么“好逑汤”，定是她爹爹给安的名目。黄蓉并没有否认。由此可见，黄药师的手艺也是颇为过得去。黄蓉会亲自下厨哄郭襄，想来黄药师也会，这种疼爱女儿的行为，也是家传。

不只是《射雕英雄传》，连同《射雕三部曲》，黄药师都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女儿聪明伶俐，没有人不知道，但黄药师才智又比女儿高出十倍。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他不是主角，甚至类似配角之中，还有四人和他平分秋色。可是，所有的人之中，包括主角在内，谁的形象也没有他的出彩传神。

黄药师为人怪僻。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他所在的年代，正是积贫积弱的南宋，其时奸人当道，忠臣往往没有好下场。他的怪诞不经，或许正是由此而来。他自己也这样说：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他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他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由他一贯的作风看来，此言必定不假。大家都没有亲眼暏他害人，但人云亦云，江湖中绝大多数的人，无论正派邪派，见到他，总是脸上先变了颜色。怪就只怪他名头太响亮了。

但他的为人到底如何呢？

他收了六个弟子，虽然因陈玄风梅超风背叛师门偷走一卷《九阴真经》，他把剩下弟子挑断脚筋赶了出师门，可是，事隔多年，仍然无一人对他有怨言，还是心心念念盼望可以重返师门。甚至见了他，只会激动落泪，不知所措。

他妻子早丧，一人独自抚养女儿，对女儿爱逾性命，从不稍加管束，以致把女儿惯得骄纵异常。爱女负气离家出走，他不惜破了自己不离岛的誓言四处寻找，数月之间，鬓边白发骤增，犹如老了十年。一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

他和爱妻夫妻情重，言出必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没一件不做。他会每天晚上吹箫给妻子听，即使她已经不在。柔韵细细，箫声幽幽，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诉尽心中情。妻子墓前，佳木葱笼，异卉烂漫，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他精选的天下名种。他供在妻子墓室之中的古物珍玩、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虽然妻子逝世之后，他也孤寂难受，可是他视天下美女如粪土，再也不去看一眼。

虽然他也倔强，可是并非有错不改。他后悔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便潜心创出一套内功传授，以期可以补救。他怜爱弟子，爱屋及乌，照顾弟子曲灵风的遗女傻姑，决心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她奇门五行。

有一个什么都懂且武功高强的敌人固然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不过，在他们的世界里，能够做黄药师敌人的估计没有几人。他不会去得罪人，因为没有谁配得起；他会骂不还口，因为他懒得跟人吵架，也不会因此而去杀人，最多出手小小的惩罚一下，像柯镇恶误会他杀了江南五怪见了面就要拼命，尹志平在背后出言不逊，他都不打算追究，他只会理会与他旗鼓相当的人。不过，如果有这样一个家人，那应该是件赏心乐事。黄蓉给他引见江南六怪时，他毫不理睬，说他不见外人。可是他却不计较傻姑是真的傻，一心想教导她。在别人眼里，他傲慢无礼，行事怪僻，对于自己人，他从来只有护短。

虽然是武林五大绝顶高手之一，和其他四人不相伯仲，可是他并不喜欢浪迹江湖，甚至觉得武林中坏事多，好事少，女孩儿家听了无益，因此很少跟女儿说起。可是，他又向往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在桃花岛勤修苦练。或许，这般绝顶聪明的人，习惯了事事要当第一，总不肯甘于人后。

他是一个随心的人，凡事按着自己的喜好，在所有人中，他活得十分洒脱。喜欢的东西，无论如何，他都会取到手。喜欢的人，当然，他也一定会用心追随。只是，世事没有完美，妻子早早离他而去，虽然有聪明伶俐的女儿陪伴，可是，仍然心中凄苦。好在他是耐得住寂寞的人，而且，心里有人，也不算得十分冷清。他没有因此意志消沉，还是尽职尽责的做好父亲的本分。

他懂得享受，一个偌大的桃花岛，被他用心经营，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阳春三月，桃花盛开，更是好看。黄药师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难得他有这样的雅兴和心情。而且岛上遍布奇门五行之术，天下人到此，有入无出，真可谓世外桃源。

他住的地方更是不得了。曲曲折折的竹林围绕着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他就住在石堤另一头的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光是想象都令人惊叹。世上竟然会有这般懂得生活的人。

如果放到现在，像黄药师这般文武全才，大概有人会脱了鞋也要奋力追求吧。他是那样一个从一而终的人，认定了一个人，便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这个人身上，为她遮风挡雨，专心呵护，绝不肯拂她的意，更不会让她受一点点委屈。他有着女子希冀伴侣的最高理想：带得出去，带得回来。

虽然因为性格行为异于常人，他得到不少诋毁和误会，可是，他从不解释。但，他又是那样光明磊落懂得尊重的一个人。西毒欧阳锋无故杀了一个书院西席还大加贬辞，黄药师却平生最敬忠臣孝子，对这一类人十分恭敬。他自己从来不是侠义之人，可是，他对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的洪七公向来甚是钦佩。多数自诩为“正义人士”的武林中人都说他不好，可是，又没有人能够说出他不好的确切事迹。甚至后来，他还救了被李莫愁追杀的程英，收了她做弟子，养育她成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男子。

黄药师最后一次出现，是第三次华山论剑。这种武林之巅的盛会，三次都有他份，每次，他都是同一个称号，从前的人里，只有他，始终没有改变。

他的结局虽然没有写明，可是，在《射雕英雄传》中，作者已经说过，他爱他的妻子，一意要以死相殉。他早已决定了自己的离世方式。波涛汹涌之间，一曲《碧海潮生曲》响起，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然后，他与爱妻缓缓沉没海底，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

无论哪一件事上，他都没有辱没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他做到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守的并非礼法，而是大节。

作者只字未提当年黄药师漂泊江湖，遇见冯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故事，读者却不由心生向往。两个都是聪明绝顶之人，彼此间的感情，是一见倾心，还是充满曲折呢？短暂的夫妻生活之间，是否常有“赌书赢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温馨情节？可以想象，黄老邪如此爱惜妻子，他一定常常故意输给妻子。可惜有生之年，应该没有什么机会看到作者动笔去润色这一段神仙眷侣的爱情故事了。

桃花岛花开花谢，潮起潮落，终究还是淹没了过去。这一个只有一鳞片爪的故事，还是令人思之神往。

有所思，不在大海南，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