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愿承认,自己俨然一副老人模样,前些日子我还在沙地上堆砌着我的城堡,一觉醒来,我便不再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了。但,镜子里,确实是我该有的模样,我在童年里呆的太久太久了。那个长久又美好的童年就像一个大腌缸,我把一切都放了进去,妄想着永远都不变质,可能是童年课本里的司马光把缸给砸了吧,我随着咸咸的酱液流出来,睁眼看到了自己干枯的手掌、老旧的房间和屋外灯火流丽的城市。
我躲在被子里哭泣,是梦醒了,还是进入了另一个梦,我不能确定。哭累了在镜子前反反复复地摸着自己脸上的皱纹,像是有许多粗糙的伤痕,同时回忆着先前嫩滑白皙的脸蛋。一夜之间变老,就像一夜之间破产还欠下巨额,失去了所有做梦的资本,可我,是一个想要永远留在童年的人呐。
我决定离开,我要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我经过傍晚街道,熙熙攘攘的人们赶着回家,拥挤而吵闹,路上的车辆在鸣着笛,后视镜里,我看到年老的自己以及身后的落日染红了半片天,但它似乎更像一个诅咒,我慌张地逃离。
我来到一座高楼下,混在七嘴八舌的人群里,看到楼顶一个将落未落的人影。有人说他压力太大了,有人说他患有抑郁症,有人说他是一名初中生,在学校被人凌辱,有人说他是一个赌徒,在赌场输掉了净身家产,也有人说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笑起来很甜。我感到轻蔑又不公,如果让我拥有他的人生,怎么可能这么懦弱,这一切经历,这一切感受,我都没有体验过。我就像一个没来得及进入考场而被拒之门外最后空白地结束了考试也结束了所有可能的人,我哼哼几句便离开了。
我太老了,走几步就很累了。我走进前面不远处的公园里瘫坐在长椅上,面前经过一个牵着孩子散步的阿姨,哦不对,我现在应该称呼她小姑娘。公园广场上一群充满活力的大姑娘们正在跳舞,她们灵活地扭动着身体,仿佛在嘲笑我的老态龙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小女孩坐在了我身边,亲昵地喊我奶奶,刚想骂人,但又很快发觉自己是平白无故地生气,小朋友啊,其实我也跟你差不多大……我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奶奶喜欢看星星吗”小女孩一脸无邪。
“我讨厌。”
小女孩满脸疑惑,望了望夜空,似乎想为星星辩解它们的无辜。
六十年前的我啊,也是一个喜欢看星星的小女孩,那时候的天空很清澈。传说九岁生日那天对着星星许愿可能成真,家人们千盼万盼,我终于快要九岁了,“许愿未来当个医生”,“医生有什么?当然要许愿成为百万富翁啊”,“多少钱都会花完的,许愿成为一个天才吧”,“嫁给高富帅啊”……他们太吵了,我一个人来到院子里找到我的青梅竹马阿杨,阿杨说我们一辈子不分开。
大人的世界太吵了,划不完的日程表清单,回不完的手机信息,一天又一天的叹息,一年又一年的账单。家里关得住电视里播报的负面新闻的声音,关不住爸爸妈妈锅碗瓢盆敲击和恶语相向的声音。我抱着我的小熊玩偶,看着窗外的白云与星空交替变化。放下我的梦想清单,九岁生日那天晚上,对着满天繁星,我不想去往吵闹的大人世界,我想永远留在童年,和阿杨一起。
这个梦,真的实现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我斩断了所有对于未来的憧憬,安心且舒适地躺在草地上,和阿杨一起,看着天空飘来飘去的云朵,偶尔跟掠过的鸟儿点头致意。我肆无忌惮地做遍所有专属于孩童时期的傻事,没有人会指责我傻,他们只会笑着摸摸我的头夸我可爱。我不用计划将来,我无需承担压力,我不悲不喜,不苦不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我的童年世界,在我的童话王国,和我的阿杨一起,编织一个又一个专属于孩子的梦。
直到有一天,阿杨说他想长大,可是我在留恋,我在不舍,阿杨想要长大,阿杨想要离开,说好一辈子不分开的阿杨不愿再和我一起留在童年了。波澜不惊的生活,突然下起了大雨,我跟阿杨告别了,一个人假扮着各种角色,玩着一个人的过家家,带着一丝丝日渐生长起来的不安与后悔,但我没有阿杨的勇气,没有勇气离开被窝去感受寒冷。
可还是有一把手,把我从童年拽了出来。于是我变成了年老体衰的模样,坐在夜晚公园的长椅上,身边坐着这个满脸疑惑的小女孩。我问她:“小朋友,你想长大吗?”她天真地点头,眼里的星星是对未来的憧憬,可我的早熄灭了呀。我感到羞愧,起身准备离开,转头对小女孩说:“替我感受长大后的喜怒哀乐、悲凉冷暖吧”。
我茫然地走在街上,步履蹒跚,昏黄的路灯把孤单的影子拉得老长。冬天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了,我张开皱巴巴的手想要接一朵,小指上却不知何时系上了一根红绳。沿着红绳的方向望去,一片模糊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蜷缩着坐在墙角,身前放着一个破烂的碗,红绳系在他的小指上。他抬眼看我,眼底尽是凄凉,而我,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久久地与他四目相对。“你是?阿杨吗?”……
阿杨说,他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瘦骨嶙峋的他,没有能力生活,没有亲友依靠,没有长大就已经老了。现在的他,流落街头,乞讨度日,偶尔想念我。可是这样子的阿杨,比我还要落魄,这样子的阿杨,我虽然心疼却不愿面对。
阿杨帮我擦掉脸上的泪,他的手,冰冷而粗糙。我甩开他的手,用力扯断红绳,转身奔跑着离开。似乎听见了阿杨的眼泪落下的声音,可我也未曾回头。
我一步一步地走,沉重而疲惫地回到住所,饥肠辘辘地躺在床上,想起许多事情,泪流不止,那么多年来的生日,是阿杨给我唱的生日歌,每次跌倒膝盖出血,是阿杨给我贴的止血贴,九岁生日那天,是我让阿杨留在了童年……
不曾长大就老去的我们,不明白压力,没有过痛苦,享受着童话世界的美好,也感受着此刻的撕心裂肺。长大之前,谁知道人生百态皆是姿态,苦乐参半才是滋味,懵懵懂懂又自以为是的我们,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外的雪下的越来越大,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还是去看看阿杨吧,我拿了一件厚厚的大衣出门。我走得很慢,每一个脚印里都有阿杨慢慢长大的样子,阿杨出生了,阿杨五岁了,阿杨和我成为了好朋友,阿杨上学了,阿杨被骗了,阿杨创业失败了,阿杨遭遇车祸了,阿杨走上了二十一楼的天台,阿杨振作起来了,阿杨结婚了,阿杨的孩子出生了,阿杨的孩子长大了,阿杨终于老了…
我看到阿杨的时候,他冻得直哆嗦,我把衣服披在他身上,阿杨一把抱住了我。我们相拥而泣,他身上的污渍,我心头的悲伤都一同融化在了雪夜里。不悲不喜的人生,最后醒来,也感受到了雪的温度,是暖的啊。
阿杨说,我就知道,流浪的尽头会是你。
作者说:
小时候老师让我们写半命题作文:《我想/不想长大》,我果断地写了《我不想长大》,作文评讲课上,老师拿出了我的作文,原本想念给大家当范文,最后还是不忍心,对我说,不知道一个六年级的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压力。
其实家人并没有给我很大压力,可能是生长环境的问题,一方面想去冒险一方面又害怕未知,想要逃避不确定性。
现在好多啦,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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