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打法太保守了?”
蒯丹一脸拘谨,他刚把手抬起来,邯羽的火气就跟着上来了。
“老子让你说实话,别给我扯些没用的淡!”
两只大手顿在了空中,蒯丹憋了半晌,才讷讷地点下了头,嗯了一声。他答了实话,还是不中听的,遂就整个人都像泄了气似的,等着挨批。
“连你都这么觉得……”邯羽长叹一声,兀自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就连你都这么觉得……”
蒯丹还是想劝他,“那个时候我们南沙军多困难!没吃没穿,连兵器都没有,什么都得找祷过山赊账。虽然你的这种打法是窝囊了点,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依稀还记得老爹教二哥的用兵之道里有那么一句。”他顿了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下策。还是下下策……”遂头疼地揉上了额角,“你说我那时怎么就这么缩手缩脚的。要是一开始就豁出去打,说不定都没后面那些事!”
蒯丹睨了他一眼,“马后炮谁不会放啊!你现在能想到这个点上,当时就没想到吗?你想到了,但还是选择了这个打法,肯定是当时条件不允许嘛!那个时候,魔尊还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想把你给换了。内忧外患,你哪里有功夫……”
邯羽打断道:“这不是借口,别给我找这种借口。”
他噎了一瞬,换了个路数来苦口婆心地劝他,“就算是老将军,他也未必敢真的豁出去和老鸟拼命。毕竟南沙军是你们沙家的根基,是你们沙家几代人的心血。要抱着老鸟一起死,那可得有十二分的魄力。养兵多难啊,尤其是边打仗边养。其实吧,这六百年来原帅一直在养兵,却没能养得起来。反倒是祷过山那头,烨帅算是养出了一群精兵。”他咂摸了下嘴,“就是少了点,所以他也不怎么舍得拿出来用。”
“所以,缩着打有什么好处?到头来沙家的根基还是没了。”他两手一摊,“沙家连香火都断了。”
南沙军的副将愣了愣,“所以?”
“所以现在我不用担心把沙家军败光了,沙家的列祖列宗会从坟头里爬出来咬死我。”
“露帅,你是想换个路数打北枭和妖族?”蒯丹凑得他更近了,竟还有点兴奋,“你想怎么打?”
“肯定不能像从前那样当王八了。不能让青翼山变成第二个柜山,老子可不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辈子!”
蒯丹睡了一觉刚睡醒,头都没梳,此时蓬头垢面的,再把手一揣,委实有点山间野匪的气质。
“我觉得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翼山的风水实在是太差了。”邯羽瞧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嫌弃,不禁往后挪了那么一点儿,“我们这才来了就天,就把你给糙成了这样。我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卷铺盖撤!”
“撤?”南沙军的副将怎么都想不到他会蹦出这么个清奇的作战思路,登时结巴了,“撤,撤?”
“对!撤!往后撤,往招摇山撤!”
“你刚刚不是说这次不做王八了?我们不攻出去,还要往后撤?”蒯丹实在是想不明白他的路数,“露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种打法是窝囊了点,但也总比不战而退要强点吧!”
“谁说我们不战了!”邯羽十分认真地看着他,“我们当然要战!不但要战,还得战得逼真,战得惨烈。战得隔壁老妖怪心痒外加眼馋,一路追着我们屁股后头打到招摇山。”
蒯丹的整张脸都狠狠的抽了一下,“这事要是传出去,沙家军可就不是被叫一声娘子军这么好听了。”
“反正在别人眼中,沙家军本来就没用。”他嗤之以鼻,“那老子就索性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沙家军到底有多没用!”
蒯丹好歹也是个跟着上原打了六百多年的老兵,对于眼下邯羽这套叫人匪夷所思的作战思路,他一时难以接受。
“你到底想干嘛?”他一副快要急哭了的形容,把头顶挠成了个鸟窝,“三小姐,你行行好,给老蒯一个痛快吧!你这到底是想干嘛呀!”
邯羽盘起了腿,摇头晃脑的,“我们现在可是没有补给的。为了把我们送到这里,坟头营的兄弟都快去窑子卖身了。我们哪有这个资本在青翼山跟对家耗!我们耗不下去,可不就得屡战屡败,一路往回撤?这事合情合理,你怕什么!”他顿了顿,“反正沙家军的名声本来就不好,你端着这张脸皮子也没人多瞧你一眼。既然横竖都不招人待见,那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
“那不就得了!难道你还真想让南沙军在青翼山耗死?耗得连魔都城里的坟头营都一起跟着长草?”他痛心疾首道,“你知不知道,穆烈和魔尊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蒯丹继续揣着手,“我大概也能猜到。但我们当真要这么不把沙家军的脸面当回事吗?三小姐,你好歹也是沙家的人。就算回了趟娘胎,你也还是沙家的人。”
“脸面当饭吃?”他睨了他一眼,“柜山那些年怎么还没把你给饿明白!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活该你这种人饿死!”
蒯丹把头一低,不说话了。
“咱们是要撤,但也得有窍门。要找对方向,找对人。”邯羽继而一脸高深,“要往人多、补给多的地方退才行。像我们这种后娘养的,就得抱着亲妈生的一起混,才能蹭口饱饭吃!”
“西……西招营?”蒯丹猛然抬头,“西招营可是穆烈的,比咱们整个南疆大军的人头还要多!你就不怕我们被人打出去?”
“招摇山嘛……”邯羽一肚子坏水,笑得蔫坏,“招摇山不就是人多?他娘的比魔都城还多!大家都是魔,我们像叫花子一样要啥没啥的,还被敌人追着屁股后面打,要是西招营再不管的话……”他自己都忍不住笑得更肆意了,“一来招摇山的老百姓要看不过去,二来招摇山总不见得就这么让给妖族吧?别说老百姓不乐意,就算是穆烈,他也不敢不管。再说了,招摇山是魔族的腹地,离魔都城已经不远了。妖族打到了招摇山,魔尊那小子就算再混球,他也不可能退让到这个地步。”
“那你怎么能确定妖族会一直追着我们打到招摇山去?万一他们就想要一座青翼山呢?把腿伸得太长,魔尊也不许吧!妖族总要有点顾忌的。”
“魔尊敢把西招营撤到招摇山,以西不再派兵布守,这不就等于是给妖族开了门?图涂那老东西就算是个傻子,他也不会老实待在门外不进去。他既然都一脚跨进了青翼山,另一只脚就不会停下。远的老子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但招摇山以西,那群妖怪还是敢来的。”
南沙军的副将这才领悟了其中不太好拿上台面来说的道理。
邯羽复又睨了他一眼,“再说了,咱们魔族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族人都快饿死了,现在是吃饭的问题最要紧。我们缺的,妖族非但不缺,还有富余可以拿出来跟魔尊谈条件。你觉得妖王会像缩头乌龟似的,还怕跑到了招摇山跟魔尊交代不过去?”他支起了一条腿,“魔尊和穆烈赌的是我们沙家军的忠肝义胆,但他们没料到这里老子说了算!我飒三娘上辈子肝胆喂了他们这两条白眼狼,他娘的早就看透了!”
蒯丹两手一揣,继续琢磨。
“妖王有的是筹码得寸进尺。他们现在既然敢占着青翼山的半个山头,就敢继续把脚往咱们这边挪。妖族要是那么规矩只想要我们脚底下的这座山头,就不会老是想法子把北枭往我们这处赶。癸乙那头豺狼他娘的就想借着北枭往东边推。多挪一寸,他在妖王跟前都是立了功的。”
南沙军的副将默默地点了点头,又品出了几分道理。
“他背后有妖王撑腰,我们背后只有魔尊挖墙脚。就算能顶住一时,时间久了南沙军也不是妖族的对手。”邯羽哼唧了一鼻子,“癸乙想要得寸进尺,咱们就如他所愿。西招营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就连装备都比咱们齐全不知道多少。西疆的战事是魔族的事,又不是南沙军的事。我们一群后娘养的山间匪兵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冲在最前面。之前几仗我们打赢了,那就算仁至义尽了。意思过了,也就可以了!”
蒯丹琢磨了一番,唏嘘道:“你这是一招诱敌深入,再哭穷卖惨,最后把西招营顶在最前面!”
“不然呢?总不见得把咱们坟头营的兄弟顶上去!”他兀自摇了摇头,“大家半斤对八两,都是没有补给可以捞的。就算我对玄烨意见再大,那也得先把大事给解决了。我们有了活路,才能跟他清算其他的事情。”
蒯丹欣慰道:“你倒还算是以大局为重!”
“什么叫还算!老子一向深明大义!”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捋了捋自己一头的乱发,才算是有了要去办正事的精神头,“你这算盘打得大,我总得关照兄弟们一声。毕竟都是沙家的老兵了,都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他们需要克服脸皮子这个难题,得给点儿时间。”
“这雨才刚停。”邯羽朝帐帘的方向望了望,好似能隔着帐帘看到外面雨后的青翼山似的,“算一算日子,西边和南边也消停了有一阵子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你关照兄弟们赶紧把脸皮子的问题给老子克服了。等南边一动,癸乙肯定会把他们往这里赶。我们顶着打一会儿,然后就撤。不要恋战,脸皮子一扔,这年头还是保命要紧。营地也不用刻意去收拾,尽量表现得狼狈一点,不然那丑八怪要起疑心。”
这一番局势分析听下来,蒯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活到了这个岁数,还真是什么都让他给撞上了。要不是万分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朝露,他还真要以为这是个顶着一副相似皮囊的小混球。
这种打法搁谁眼里都是瞎胡闹。魔尊和穆烈要是能想得到,那才叫奇了怪了!
这是一招出其不意,赌的就是一个“想不到”。蒯丹揉了揉眉心,他不得不承认他家三小姐多了二两倒钩后,人的确比从前机灵多了,也通透多了,就连胆子都跑得叫人望尘莫及。放眼整个魔族,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打仗胆大包天还不计后果的。
“你头疼?”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蒯丹有点头疼,“露帅你说了算。反正耗在这里早晚也是死路一条,命都快没了,面子要来何用!”
“想开了就好!”邯羽打发道,“行了,你去安排吧!轮到老子睡觉了。”
帘子一掀,一股子湿冷便钻了进来。想着那近在眼前的不战而退,蒯丹一把铁骨不免有点儿沧桑。他独自走了出去,替邯羽把帐帘掩实。对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过来了,留给他去安排的时间紧巴巴的。
煦旸初升,蒸腾着林间湿润的晨露。光辉照耀下,蛊雕一身的水珠耀出了朵朵斑斓。它们接二连三地抖了抖浑身的羽毛,散着一股子慵懒劲儿。
倏尔,它们不约而同地警惕了起来,目光如炬地往向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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