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进入了花开的五月。然而,这般美好的春日并没能给魔族穷苦的族人带来生的希望。春播的种子才刚发芽,就连山间的野果子都还没来得及长出个囫囵来,而生活在魔都城北城的子民却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到山上挖野菜嫩芽摘新树叶果腹了。
距南疆大军出征也已过了近半月,鲜少有消息传回来。蛊雕来回仅有的那么两次,带回来的也不过是三言两语。
妖族大将癸乙领着一群大小妖怪隔三差五地在青翼山地界处追着北枭打,一个打空战,一个打陆战,谁都没挨着谁的边,基本就是在隔空对骂。
据蛊雕带回来的消息,邯羽把南沙军的营地直接扎在了青翼山的山头,整日里看笑话般,看着俩群品相各异的妖怪相互骂娘。
消息传到了上原跟前,继而又传到了玄烨的耳朵里。两军之帅便挑了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把棋盘搬到了帐外,凑在一起边下棋边分析战况,顺便再晒晒太阳思忖些对策。
暖风吹得轻柔,合着枝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分外惬意。他们头顶拢着一个魔障,在阳光的照射下散着五彩的斑斓。
这魔障虽能从内部隔绝声音外传,但周遭的一切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却依旧。
“邯羽把营地扎在了青翼山的山头,在旁人看来,便是稳住了青翼山的局势。”上原手执黑子,“我原想癸乙为了争那座山头,定然要赶鸭子上架似的推着把北枭推过青翼山。没想到邯羽竟那么轻易地就在那山头扎营了。”
“那处现在究竟打成了个什么样子,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兴许是邯羽没挑重点与你说罢了。”玄烨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但倘若事情当真如蛊雕带回的信息,那我们可就得提防着点了。”
手中的棋子轻轻敲打着棋笥,上原沉思着,“若蛊雕带回来的信息属实,那么事情便是奔着要耗死南沙军的方向去。”
“很难说这其中有没有魔尊的意思。”玄烨催促着,“该你了。”
上原手中的棋子迟迟未落,“如果有,那魔尊必须得有足够的筹码来拖住妖族。”他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的两个地方比划了一下,这才挑了一个空地儿落了下来,“最近白水幽谷里到处都是挖泥巴啃草根的。想来开春从妖族调来的那批粮食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族人都得吃土。我估计要不了多久,穆烈就得再跑一次惑西谷。”
白子快速落下,玄烨道:“妖王从魔族能得到的东西,除了金玉,也只有地了。”
“金玉自然是比不过地的。”上原眉头微敛,对着棋局有点骑虎难下,“烨帅,会否太咄咄逼人了些?”
玄烨幽幽一笑,“不逼急了,怎能逮到纰漏给对手来个致命一击?”
他指着棋盘道:“这都已经攻城略地,成围剿之势了!”
玄烨反问,“已经是个死局了吗?”
上原支着额角,有点头疼,“简直叫人无路可走了!”
“能走通的路越来越少,能用的棋子也越来越少。众叛亲离便是如此,聪明人都能看得透。”
他指了指边上那堆死棋,“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聪明人。”
“正因为他们不聪明,所以才被困死了。”玄烨不屑一顾,将他的目光引回到棋盘上的焦灼处,“这里可谓都是些亡命之徒了,正在垂死挣扎呢!”
上原思忖了好一会儿,走了一步刁钻的险棋,“亡命之徒才最可怕,因为他们往往会出其不意。”
南疆大军的主帅倏尔一笑,从容不迫地跟着落了子。
上原揉着眉心,一脸的颓丧,“就没有你算不准的地方!”
“观全局,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一遍,也就有了相应的办法去应对。亡命之徒不可怕,他们不过是穷凶极恶了些罢了。”他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只要这里够聪明,把他们的路都给堵死,亡命之徒也就只能一味地往南墙上撞。”他遂悠悠地润了口清茶,不咸不淡地道,“都是血肉之躯,多撞几次,也就差不多撞死了。”
上原还在想法子负隅顽抗,显然他还不打算束手就擒,“只要前方有路,总得试上一试。指不定还就那么不巧,通了呢!”
玄烨倏尔又是一笑,“你可以试试。”
沙家军的帅继而换了条路走,“西疆的战事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拖着,不是个办法。这么多张嘴要养活,物资补给损耗得快。南疆大军也不可能把本就不宽裕的口粮苛扣下来,全部往青翼山送。”
他舒着眉心,没怎么当回事,“上原啊,你这一步棋的意图这么明显,你说我到底是堵好,还是不堵好?”
上原故作高深状:“不如烨帅好好审时度势一番再做决断?”
“你这是明摆着想诈我。”玄烨兀自摇了摇头,“现在倘若我调子来堵,便是拆东墙补西墙,岂不与你沦为同类?”他遂就落了子,“还是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行我的阳关道罢!”
“你就不怕我这一落单的侧枝走独木桥杀出重围?”他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棋笥边,“常言道,斩草必然除根啊,烨帅!”
他唔了一声,“朽木罢了,终究还是独木难支,何以惧?”
闲着没事干在一旁围观他们博弈的幽邢脑仁胀麻地望着老天爷叹了口气,“我不过是来看你们下棋罢了,你们给我整这么一出烧脑的含沙射影,还指桑骂槐!”
玄烨幽幽抬起眼皮子,何其无辜地看着他,“我骂谁了?”
幽邢嘴角抽了抽。
上原紧随而道:“我也不知道我骂谁了。”
幽邢的嘴角又抽了好几抽。心道此二人装傻的本事还真是一套接着一套,怪不得能一拍即合且惺惺相惜地凑在一块儿同流合污了四百多年。
“平日里这个时辰,幽副将泰半都在睡大觉。”上原数着棋子道,“今日怎如此好雅兴,不睡觉跑来观我们博弈?”
玄烨落井下石,“算算日子,岚公主的禁闭好像也结束了。”
幽邢心中蓦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每次只要他一说到那个公主,准没好事!
南疆大军的主帅继而道:“我这个明人向来不爱说暗话。眼下沙家军在青翼山的开销十分大,你也该更勤快些才是。毕竟,整军上下都指着你才能有饭吃。”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放眼整个魔族,最不爱把话说明白的,就数跟前的这位了!
幽邢最近睡得不太好,即便是白日里,他也睡得十分浅。眼下跑来看他们下棋,本就是为了舒缓一下最近崩得过于紧张的神经。却没想到这一场棋看下来,非但没有分毫的舒缓,反倒更头疼了。一想到摆在眼前的吃饭问题,幽邢就头疼欲裂。
魔尊派南疆大军西征这件事,半点辎重都没给他们拨。当日北营带着上路的,还是南疆大军自己东拼西凑来的。眼下半个多月过去了,虽然营地里少了近一半的嘴待哺,但因着整个魔族的粮食短缺,留守的南疆大军自己都只能勉强糊口,谈何余力来继续往西疆供应补给。
“现在不是墨晶石子就能解决的问题。”幽邢实事求是地诉着苦,“粮价贵到了那种地步,就算我每晚都往跋王府跑,也养不活这么多张嘴。”
玄烨唔了一声,“所以你索性就拿墨晶石子去买胭脂了?”
南丘军的副将一愣,“这你都知道!”
“你一个大男人,身上带着脂粉香。倘若不是去采花巷里花天酒地寻乐子,那就是去了胭脂铺。”他顿了顿,继续往棋盘上落子,“采花巷那种地方,你去了也出不来。那就只能是胭脂铺了。就这个香味来看,还是东城的上等货。”
上原应着子,“我听说东城是个泥巴都能卖出十个墨晶板子的地方。你那一盒胭脂,不便宜吧!”
一说到胭脂,紫袍的副将不禁又颓了肩膀。
一个魔族的公主,倘若连盒胭脂都买不起,这件事本身就挺招人怀疑的。再者她为了买便宜的胭脂而频繁出入南城也的确不像话,事情传出去,还是要惹人生疑。为了避免东窗事发牵扯到南沙军的头上,幽邢才不得已花了大价钱去东城买了盒胭脂。他本以为一盒胭脂罢了,最多也就一两个墨晶石子。孰料那胭脂铺的老板娘竟是个看心情做生意的。许是因为近来生意不好,生计成忧,她逮到一个客官便黑心地讹了他一笔。与他道,他眼光着实毒辣,看上的那盒胭脂是魔族公主常用的颜色,还就剩这么一盒了,十个墨晶石子,爱要不要。
幽邢是个打光棍的大老爷们,一辈子都没上过胭脂铺。魔生头一回光顾胭脂铺,便被那黑心的老板娘给诈干了私房钱。
玄烨语重心长地劝他,“现在天也渐渐热了,你那盒胭脂若是再这么贴身揣着不送出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化了。你捞点墨晶石子着实不容易,都是冒着危险辛苦得来的血汗钱,可不能浪费。”
上原看似随性地接了他的话,“胭脂留着也不能吃。我看今日天象不错。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给人家姑娘送去,免得夜长梦多。”
幽邢为难地道:“原帅,你许久没有进城,有所不知。那一日你当街背着人出城后,城中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邯羽。流言蜚语不断,传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说是你原帅头顶春草绒绒,恼羞成怒把人给背到城外埋了。就连南城的说书楼这几天都说上这桥段了,据说每天去的人都能挤破场子。”他两手一摊,“我这个时候送上门去,不是摆明了告诉穆烈,我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这事我知道。”上原心安理得道,“此事本就与邯羽无关。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却替你背了这么大一桩祸事,也是为难。”他应声落子,“本帅作为他的家室,也很为难。”
幽邢干笑了几声,“你人不在城中,消息倒是灵通。”
“家中有长者,腿脚不便,还隔三差五就哭唧唧地跑来营地门口问我把媳妇埋去了哪里。”他把棋子往棋笥里一扔,惆怅一叹,“我一个一军之帅,竟沦落到有家不敢回,还给人看笑话的地步,也是悲哀。”
南丘军的副将闻言心虚地掏出了一册账本,往他手里一塞,“好东西,算是赔罪。”
上原看了看手中那本平平无奇的册子,面露疑色,“本帅虽出身南丘军,但近些年来,都是烨帅在管账目。这是……”
他顿了顿,随手翻了起来,倏尔双目圆睁,啪一下把册子给合上了。
玄烨看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遂就狐疑地将目光也落在了那上头。
上原握着册子的手都有些抖,气息亦有些不稳,却还是极力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笑得十分牵强,意味深长道:“幽兄,这种好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怎还贴身带着!”
幽邢哈哈一笑,豪爽地大袖一挥,“干正事时恰好看见,就顺了过来。这可是能救命的好东西,自然得贴身带着。这不,派上用场了。原帅留着关起门来慢慢钻研,早晚是会有用武之地的。”
幽邢说话的间歇,南沙军的主帅已是默不作声地把册子揣进了衣袖,“看来你做了坏事还是知道要心虚的。”
他干笑道:“那是!我这个人惜命,惜命!”
那边厢,玄烨悠悠地看了他们各一眼,对于那本册子里的真实内容有了个大致的猜测。一张淡漠的脸上浮起了微不可查的笑意,他亦将手中白子掷入棋笥,“我早说了,声东击西没用,负隅顽抗也没用。”
上原倏尔回神,再一看棋局,已是大势已去。
“猛兽垂死时,总少不了一番挣扎,否则都对不起它的体格。”他双手抱拳一揖,“这局棋,我甘拜下风。”
这是下着棋,把正事也顺带着聊完了!
魔障外,枝头聚着一堆的小鸟,叽叽喳喳,好似也在围观他们博弈一般。
“都散了吧!”玄烨顺势而起,收了魔障云淡风轻道,“胜负已定。下回再战,换你先攻。”
上原为难道:“我善守不善攻。”
“此一时,彼一时。”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换一盘棋,就要换一种下法。不尝试一下,怎能知道合不合适!”
一阵风过,枝头窥探之兽散尽,只余枝叶还在迎风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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