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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利哥的故事

岁利哥的故事

作者: 风过无痕L | 来源:发表于2019-11-28 20:40 被阅读0次

读一位外国作家罗伯特.林德的一篇文章,看到这样的句子:“成千上万的男女活着然后死去,一辈子也不知道山毛榉和榆树之间有什么区别,不知道乌鸦和画眉的啼鸣有什么不同。”

我想,世界上不知道山毛榉和榆树区别的人多了;但不知道这个区别的人,却有可能知道乌鸦和画眉鸟的区别,比如岁利哥。

岁利哥是母亲娘家的一个远亲,自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管我的母亲叫“姑”,而且从来不叫姑不说话。因了这一点,母亲常说:“你们不要看岁利老实,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懂的。”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常常抿着嘴在一旁偷偷笑,一想到岁利哥那憨憨傻傻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的想笑,不知母亲究竟为什么,却老护着自己这个表弟。

岁利哥的确长得丑,他的头又扁又长,像一个大窝瓜,眼睛挤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厚厚的,牙长得还算整齐。最能遮丑的是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在这一头黑发的陪衬下,面部才显得不那么难看了。加之他每次出门,都要拿梳子细细梳头,把头发弄得顺顺贴贴。我们一群小孩子看见他,总要嘲笑他用口水呡头发,他也总是憨憨的笑着,从不反驳我们。

岁利哥比我和小伙伴们大好几岁,同龄的不愿意和他玩,嫌弃他反应慢,人长得呆丑;于是他只能和我们一班小的在一起,我们嘲弄他,拿他当笑料,他也不在乎。还常常帮我们拿东西,比如我们去地里摘柿子,一路上拿竹竿的肯定是他,去了以后,小的们爬不了树,最后爬树的还是他,他三下两下抱着树干爬上去,摘了软乎乎的柿子用竹竿挑着布袋给我们送到树下。

春天的时候,岁利哥还带着我们一班孩子掏鸟蛋,几个小的在树下架着他往树上爬,好不容易够着了,抓着了鸟蛋,但岁利哥的手被鸟窝里的草扎了,痛的他“哎吆”一声,仰头从树上掉了下来,架着他的几个小的也摔了个四仰八叉。鸟蛋打了,鸟窝也散了。我们哄笑着,又往别处搜寻去了。这时候,是决然没有人随意说岁利哥什么的,孩子么,掏鸟蛋就为了找乐子,至于掏到掏不到,倒不是十分在意。

有时候,鸟儿在林子里发出清脆的叫声,一唱一和的,透过树叶的缝隙从树丛里传出来,引得我们走到这棵树下就停下来,这样的树上,十有八九是有鸟窝的。可是这种情况,岁利哥却常常不愿意上去,他说,鸟儿叫的这么好听,自己下不了手。他还说,这鸟儿就是画眉鸟,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们家院子里就有这样的一窝鸟,是他母亲教他认识画眉鸟的。

岁利哥提到他母亲的时候,我们几个小点儿的,都不说话。我们整天混在一起玩,回到家里都有妈妈,有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可是岁利哥老早就没有了爸爸,他的爸爸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名共产党员,也是我们队赫赫有名的队长,早些年乡里修水库,在用炸药爆破石头时,队长亲自上手了;但因为引爆炸药的引线太短,他爸爸来不及跑远,炸药就爆炸了,当场炸断了一只胳膊,人还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过年时,岁利哥家门上挂了块红底的牌子:革命烈属。

岁利哥的妈妈,患有严重的眼疾,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我们这里的人管这种病叫“鸡宿(xiu)眼”,意思跟家里养的鸡一样,天黑了眼睛就瞎了。因为眼睛不好,她三天两头的就把自己走丢了。岁利哥的爸爸活着时,还有人操心照应,天黑了关起院门不让她出去;可是后来,孤儿寡母的,娘儿几个还要活下去,地里总还有活等着干。他妈妈拉扯着三个孩子,日子一天天的向前熬着。

在岁利哥的爸爸因公牺牲后第五年,岁利哥十一岁这年秋天,天刚麻擦黑,他妈妈从地里背着半口袋掰好的玉米棒子急急往回走。深秋的天,说黑就黑,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经过村外的水塘边,黑灯瞎火的,一脚踩空滑进水塘里,掉下去淹死了,从此留下岁利哥和两个姐姐相依为命。

岁利哥的两个姐姐后来都相继出嫁了,留下他一个人守着原来的家单独过日子。大姐嫁给了一名警察,据说还是狱警,跟犯人打交道的那种。因此岁利哥有几件衣服,是他姐夫穿剩穿旧了的警察服,颜色早已经褪了,摘去了领徽和胸前袖口的标志,成为一件日常的衣服。可是岁利哥每次穿上这件曾经的警服,都显得格外精神,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加上他梳理整齐的头发,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的样子,惹得我们都跟在他后面,走的整整齐齐的,也没有人嘲笑他。那一刻,岁利哥在我们心中,形象是最高大的。

虽然有警察服穿,可是大姐和姐夫离家远,平时顾不得照顾他,只在过年过节有时间回来,给岁利哥改善一下生活。于是平时照顾岁利哥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二姐身上。

岁利哥的二姐嫁给了我们村的一个包工头,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可是二姐生来仔细,对自己都有些舍不得,更别说对岁利哥了。因此虽然二姐家并不缺钱,但岁利哥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宽展,今天没了醋,明天没了盐,有时还要去隔壁家借来着。

二姐偶尔也会叫岁利哥去她家吃饭,那一定是二姐夫又完成了一桩生意,回家来酬谢那些跟着他干活的乡亲们,岁利哥也因此跟着沾光,能吃几顿好饭;请客剩下的饭菜,二姐夫也会让他带回家,接下来几天的日子也好应付。二姐夫经常叮嘱二姐,让她照顾好岁利哥,但是二姐仔细惯了,今天大方一次,明天又舍不得了。但是,二姐做得最好的,是给岁利哥洗衣服很及时,她家有洗衣机,每次都把岁利哥的脏衣服搜集一大堆,过几天洗一次。因此岁利哥虽然没有娘,却不像其他没娘的孩子搞得浑身脏兮兮的,他穿的干干净净的,衣服上还有一股山丹丹洗衣粉的香味呢。

这样说来,岁利哥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平时一个人在家起火,饥一顿饱一顿的,大姐回来了,改善几天伙食;大姐走了,接着自己过日子,说不定哪天,二姐又来叫吃饭了。我们一群小伙伴,谁家有了好吃的,大人也不忘让给岁利哥送去一口。母亲总说:“岁利人傻心不傻,谁对他好,他都记着呢。”

童年的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向前流过,摘完了那年春天的槐花,偷过了夏天果园里的苹果,秋天到来了,大雁南飞的时候,我们一个个进了学校,开始上学了,校门外就剩下岁利哥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像离群的大雁。

每天早上,我们去上学,岁利哥就等在大队部门口,帮我们背书包,常常是身上左右斜背着好几个绿色的书包,像被五花大绑了似的。我们都空手走在前天,却还要回过头来笑他,他也咧着嘴傻乎乎的跟着笑着,一直跟着我们到学校门口,卸了书包,眼巴巴看着我们进去了,还伸长脖子向门里头瞅着。

我们在学校的围墙里上学,他在学校的围墙外张望,看大门的老爷爷是本村人,认识他,看他可怜,也不赶他走,有时还把自己捡到的一本书给了他,也不管他识字不识字。等到我们放学出来,看到岁利哥坐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本书,认认真真的看着。我跑过去一看,发现字的方向不对么——原来把书拿反了。他津津有味看着的,是书里面的某个插图。一段时间,这又成为我们嘲笑岁利哥的新话题。

时间就这样,在一日日的平淡中过去,转眼之间,我们一群小毛孩马上小学毕业,岁利哥也长成了毛头小子。

小学毕业前的这年春天,半路上,我们班里转来一个女同学,瘦高瘦高的,长得非常漂亮,看起来比我们一班同学,都要大上几岁。没过几天,就有人私底下悄悄说,这个女孩是从山里来的,她姐姐嫁到了我们这里,把她领了出来,以高价答应把她嫁给别人。而这个愿意出高价的人家,竟然是岁利哥的大姐,换句话来说,我们的这个新同学,其实就是岁利哥未过门的媳妇。

我那时候小,还不懂事,可是班里有几个大一些的,有事没事,就会围着那个女孩,说一些风凉话,还指着学校大门口岁利哥常在的那个方向,不屑地笑着。有一次,我亲眼看见那个女孩哭着跑出了教室,第二天再也没有来上课。

岁利哥依然跟着我们上学放学,傻傻的,好像什么也不知道。有时我们放学了,走在回家的路上,逗他:“岁利哥,你是不是要娶媳妇儿了?”他憨憨一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又有人问他:“你想娶媳妇不?”他好像被问的害了羞,这回挠挠头,不回答了。一路上看见蝴蝶也不追,像是有了心事。

再过了一段日子,又听说,岁利哥的婚事黄了,大约是那个女孩嫌弃岁利哥长得丑,哭闹着要回老家,她姐姐姐夫良心发现,把巨额彩礼钱退还给了岁利哥家,但最终还是快速给她在当地找了个人家,嫁出去了。姐姐姐夫最终还是落下了一笔彩礼钱,尽管比起岁利哥家给的,要少很多很多。

岁利哥娶媳妇这件事过去不久,我小学毕业了。家里人给我转学到离家十里地的乡中读初中,那群小伙伴,有的还留在村里的“戴帽中学”继续念书,有的老早就不上学了。听还在上学的几个说,岁利哥也不跟着他们了,被二姐夫安排到工地干活去了。这样有好几年,我都没有见到岁利哥。听母亲说,有时雨天,工地上停工,他回到村里来,依旧会到我家串门,母亲把我用旧了的课本,还有我拿回家的一些连环画给他看,他在院子里一口气坐着看完,一遍看还一边“咯咯”笑呢。还问母亲,我什么时候回来,说他想我了。临走还交待我母亲,我拿回家的书都给他留着,不要扔了。

大二那年暑假,我回家听母亲说,岁利哥不久前结婚了,娶上了媳妇,媳妇是大姐亲自去山里找来的,人很聪明,就是小时候因小儿麻痹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大姐买了一头猪,请了全村人办酒席,喝光了村中间光头小卖部里的酒,给岁利哥办了一个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婚礼。大家都说,可怜娃终于有人知冷知热了。

后来我在小卖部门口遇见一个瘸腿的女子,头上别了一个红色的玻璃卡子,闪闪发亮,她手里拿着一包盐,正朝岁利哥家老屋的方向走。我走到她跟前停下,她也停下来看着我,虽然没有见过面,我俩却并不感到陌生。我笑着问她:“姐,我岁利哥在屋没?”她回答我:“你哥在工地干活去了,过几天就回来。”简单几句话,我们俩就聊上了,我也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照顾岁利哥生活的人。可惜的是,一直到暑假结束,岁利哥都没有回来。二姐夫倒是见了一回,他说,现在外面商品房太抢手,一天一个价,工地上活太忙,不敢放工人回来。

……

生活日日向前,匆匆流逝,屈指一数,竟然有十多年不曾见过岁利哥。期间有关他的消息倒是没有断,都是从母亲那儿断断续续听来的。岁利哥媳妇不会生孩子,结婚多年还是他们两个人;岁利哥盖新房了,修成气派的两层楼;岁利哥还在工地干活,左手的一根手指被钢筋压断了;岁利哥的口粮地被乡政府征了,赔了好几万。总之,有好的,有坏的,有悲的,有喜的,恰如生活的歌,起起伏伏,波波折折。

去年过年,我带着孩子回老家,车子开过村中间的时候,我看到原来的小卖部,已经扩建并改名为“生活超市”,光头戴着假发,在门口理货,为过年囤积的货物靠着墙,已经快堆到大路上了。门前水泥廊檐下,一堆下象棋的吵的正热闹,有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一只狮子狗,一身脏兮兮的卷毛,懒洋洋地躺在街道中间,怎么按喇叭都不动。印象里宽阔的村中间道路,竟然有些拥堵,这是我的家乡,又不是我记忆中的家乡了。

我坐在车上,内心颇有些烦躁,不知道怎么办。正想着要不要下去把那只卷毛狗赶走,刚才围着象棋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弯下腰冲着狗踢了两脚——那只狗终于被吓跑了。那人从车前绕到驾驶室旁边,隔着窗玻璃朝我憨憨的笑着,大窝瓜头,眯眯眼,厚嘴唇,一动不动的站着,穿着并不合身的警察衣服。这不是岁利哥,还能是谁?一瞬间,我的眼睛竟有点湿润。

老了的岁利哥一点也没变,虽然脸上的皱纹,少了一根指头的左手,不甚合适的衣服,都在向我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但他那几十年不变的憨态可掬的笑容,竟然让我有种回到童年的心安,扫去我先前心理上的些许不适。而他,竟然对我儿子带回家的动漫书表示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双手捧着书如痴如醉爱不释手的样子,像极了他十来岁时的傻样。可是我再也不敢说他傻,这样一个一辈子都爱书的不识字的人,他真的傻吗?我一时间没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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