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年前，我拿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融资，开始了人生中的又一次创业。
手里一有点闲钱，就想把公司从孵化器里搬出来，换个好点的办公环境，几番周折，我经朋友认识一个专门做办公楼出租的中介。
“郭哥您听我说啊，五道口这个地儿，可是众所周知的创业天堂，您瞅瞅，这旁边就是清华大学，对面是搜狐，那还有几家投资公司，这资源，啧啧，得天独厚啊……尤其是我给您推荐的这个小区，华清嘉园，知道不？校内、暴风影音、饭否、美团、酷讯、抓虾、美丽说、酷我音乐……哎呀，说不清多少的大公司是从这里发家的，人都管这叫‘中国的民间硅谷’啊！”
他话锋一转，又问：“唉，郭哥你知道创业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会讲故事，您搬进后，招他几个清华的毕业生，再画几个漂亮的PPT，拿去跟投资人讲故事，那钱还不哗哗的来啊？”
人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心动，问了问价格，商住能注册公司的，5块钱一天一平，不能注册的4块，虽然当时公司的营业执照已经下来了，但考虑到以后发展，还是决心租一个能注册的地址。
谁知，搬进去没几天，我去工商做办公司地址变更，结果，工商告诉我说——这个地址有人用了，不能变更。
被耍了？我有点生气，忙给那个该死的中介打电话，提示停机。
无奈，去找中介公司，结果他同事告诉我说，那哥们早跳槽了，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
啥公司？我问。
“乐视。”
2.
半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
“郭哥，忙吗？”我听着声音，才想起是那孙子，“您公司怎样了，是不是又融到钱了，哎呀我就说，华清嘉园那可是风水宝地，好讲故事，谁住谁知道！”
我说好个屁，这破地根本没法注册公司，地址被用了，赶紧把这事给我解决了，不然我弄死你。
他一听，忙道歉说：“不好意思啊郭哥，我都跳槽了呐。那啥，我现在在乐视上班，做BD，房子的事确实是我没做好调查，这样，郭哥你听我说，我们公司正在做0元购机活动，做为赔偿，我送您一台电视吧，70寸的乐视超级电视！”
我对那么大的电视没啥概念，但毕竟听着很值钱的样子，尤其人家强调了“白送”，想到正好公司里缺一个放PPT 的设备，我说行啊，那你把电视给我，我地址是……
那哥们记下地址后，说：“好，郭哥那我就帮你下单了，一会我微信发个链接您付一下款。”
付什么款？不是说免费的吗？
我才意识到，这孙子可能又给我挖了个坑。
“郭哥你听我讲啊，这70寸的乐视超级电视确实是免费的，但里面的节目是得要冲会员才能看，您只要每年掏489块钱的会员，一口气买50年，就可以获得价值24999元的70寸大彩电了！”
一下办50年的会员？太夸张了吧？且不说50年后乐视还在不在，50年后我看不看电视还是另一回事呢？——我可算明白这所谓的0元购机是什么门道了。我打开钱包，看到一张上个月刚办的理发店会员卡，刚用了两次，那破理发店就跑路了。
“郭哥你不懂，这是我们乐视的生态体系，你不看电视没关系，你总得用手机吧，你办了这会员，就能享受到乐视生态的‘平台+内容+终端+应用’的垂直整合服务，在哪个终端都能享受到我们的服务！我们乐视啊，现在就要做破界——打破疆域，用开放闭环挑战和七大生态，乐视的生态是由垂直整合的闭环生态链和横向扩展的开放生态圈共同构成的完整生态系统，打破跨产业间的创新边界，重新定义产品功能，衍生新的商品形态，创造新的用户价值。通过一系列的纵向生态链和横向生态圈组成了矩阵式的乐视生态系统，形成互联网生态、内容生态、体育生态、智能终端生态、智能汽车生态等多个子生态……您看我们乐视这故事牛逼吧？唉，郭哥，郭哥，你在听吗？郭哥？唉……在听吗？唉，郭哥，你怎么不说话了郭哥？”
3.
此后，每当乐视推出新产品，或者又融资了几个亿，收购了什么公司，我都不用看新闻，直接翻翻这哥们的朋友圈就好。
甚至连他的微信名称都改成了——“为梦想窒息”，以至于每当我刷朋友圈看到他的头像时，都感觉我一口气再憋不出来马上就要挂了。
2016年的夏天，乐视在五棵松举报“生态化反”大型发布会，我的一个媒体朋友去参加活动，我也跟着去凑热闹。
在媒体签到处，我又看到了那哥们。天很热，他西装革履地站在乐视的横幅前，带着一帮从祖国各地赶来的乐迷（乐视的粉丝）在录一个什么东西，他指指身后的众人说：“跟我一起喊口号啊！无反化——不生态！”
于是身后的乐迷们也傻子一样地跟着喊：“无——反——化——不——生——态！”
喊完口号后，乐迷们刚刚散去，旁边却有一工作人员拉住他，似在提醒他什么，又拽着他看了看身后的大横幅，他忽然明白过来，忙又把众乐迷们拉回来。
“哎呀，错了错了。”他拍了拍大腿，朝众人喊道：“乐迷们，不是‘无反化，不生态’，是‘无化反，不生态’——刚刚咱们把‘化反’说成了‘反化’。”
他擦了把汗，脸上带着愧意，“麻烦大家重录一次啊，抱歉抱歉。”
末了，他拍了拍脑门，“这‘化反’跟‘反化’……到底能有啥区别？”他嘟囔道，“妈的，这次公司的故事讲得太深奥了，怎么连我都没搞懂呢。”
好景不长，2016年年底，网上爆出了乐视拖欠供应商100多亿的欠款传闻，市值三天就蒸发了91亿。
那天，我随手在朋友圈转了篇报道乐视资金危机的文章，评论说：“做了那么多生态，系统，业务，电视、手机、汽车、影视、体育、电商、云计算，乐视把所有热门行业都有涉猎了，天天讲故事，到底有几个项目在赚钱呢？看来步子迈太大，早晚会扯住蛋的啊。”
没多久，他在我的评论下留言说：“你懂个屁，现在正是乐视股票抄底的好时机。”
过了一会，他又发了条朋友圈：“现在网上全是各路友商黑媒体的嘲讽和造谣文章，请个别自媒体积点德，如实报道相关新闻，也希望造谣者自重！希望每个乐迷都能参与起来，与那些负面消息做对抗！乐视没有财务危机，我们好着呢！”
没多久，他又在评论区喊了句口号：“无反化，不生态，为梦想窒息！乐视加油！[拳头] [拳头] [奋斗]”
我给他留言，纠正道：“哥们，你又把‘化反’说成了‘反化’。”
几分钟后，他回复我两个字：“傻逼。”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干你屁事。”
我没搭理他，又过了半年，2017年中的某天，忽然我的微信一闪，一看，还是那个“为梦想窒息”。
“郭哥，你是不是特别熟悉《劳动法》？我看你经常在网上跟人撕逼。”
劳动法？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便问怎么了？
“是这样，公司已经两个月没给我发工资了，社保也断了，我寻思来问问你应该怎么办？”
我才知道，乐视的危机真的来了。
几天后，他的头像换成了白底黑字，上面写着：“乐视还钱”。
我看了新闻，才知道乐视正在“优化内部人员结构”——他被裁员了。
4.
在还没有爱奇异和腾讯视频的年代，曾有一家叫天线视频（openV）的网站，视频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跟当时的优酷和土豆齐名，但在2010年11月，因为网站内容被控涉嫌侵犯著作权罪，公司的6名员工连着老板一起被逮捕，判了几年，网站也因此被取缔。
天线视频的翻车给当时的乐视敲响了版权保护的警钟，于是，在各机构对于版权还没重视时，乐视就以超低价格采购了大量的正版影视剧，截止2012年低，乐视手里已经有50000多集电视剧、4000多部电影，垄断了国内大约70%的热门电影、电视剧的独家网络版权，通过将这些视频二次分销到其它平台，乐视赚了不少钱。
可后来乐视渐渐地远离了自己的主营业务，开始布局“平台+内容+终端+应用”的新生态，因此延伸出来了乐视体育、乐视手机、乐视电视、乐视金融、易到租车，还卖起了红酒（乐视旗下的网酒网）……这些依然不能让贾跃亭满足，乐视竟然还做起了汽车，几百亿砸进去了，只见几片水花。
砸钱跑马圈地这事，做成了就是高瞻远瞩步步为营，做不成了，就是步子太大了扯住蛋。
历史就是这样，成者王侯败者寇，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5.
常言说爱到极致就是恨。
恨到极致呢？又是爱。
此后，这哥们的朋友圈每天都要上演一次对乐视的爱恨反转。
他今天喷贾跃亭是骗子，画了一个“生态反化”的大饼骗了他的钱和感情（他又一次的把“化反”说成了“反化”，我估摸着他是改不了了）。
明天又说：“跌宕起伏的剧情总是最吸引人的，我深知创业的不易与坚信，我相信贾总，加油，等着你给喷子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后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又开始骂贾跃亭：“骗子王八蛋！你能下周回国负责吗？贾跃亭！你欠乐视的员工和股民的太多了！哪怕是给这些曾经支持你信任你的人一个交待，你也必须回来！”
过两天峰回路转，又开始灌起鸡汤来了：“成功就是打破世间已有的平衡和格局，需要忍耐常人所不具备的磨炼和曲折。贾总是一个挑战者，有一个破局者该有的魄力和执着。坚持，固执，甚至偏执，不惧世俗的偏见和谩骂，这些从来都只属于开疆辟土人士，为贾总不断打CALL！”
这剧情看得我一头雾水，我还从没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充满了如此矛盾的爱与恨，某次，我跟一个写财经专栏的朋友聊起此事，朋友听完，解释道：“这你还不明白吗？人家肯定是买了乐视的股票啊！”
我才想起来，乐视的股票自2017年4月开始停牌，到现在已经连续近300天了，停牌期间，各机构多次下调了乐视网的估值，最低下调接近75%，相当于13个跌停板。
现在，乐视的股民一定希望乐视早早复盘，好赶紧把股票卖掉收手，可问题是——如果韭菜们全跑了，那乐视的股价肯定还会一跌再跌，到时候谁还敢冒死接盘？
于是，几天后，那哥们又在朋友圈转了篇文章，标题叫《放心吧，乐视复牌后3个涨停是跑不了的》。
“为什么职能部门对乐视网的重整复牌工作这么重视，因为乐视网的身后有20万股民，有数百亿净资产规模，有庞大的产业基金政府基金做后盾，涉及关联企业数百家，涉及生态产业规模上万亿，打造成强大的互联网民族品牌离不开政府强有力的支持，大家放100个心！有政府做后盾，乐视复牌后3个涨停是跑不了的！”
这让我想起了前阵子南京钱宝网倒闭，钱宝网的散户投资人也是这样拉着国家做大旗，希望政府帮他们擦屁股。我不知道这哥们被套牢了多少，也不知道将来会有哪个笨蛋会做那个可怜的接盘者，只能默默地为他点了个赞，并屏蔽了他的朋友圈。
2018年年初，我搬到了天通苑。
某天，路过门口的链家时，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哥，看房不，现房，地铁门口精装修。风水巨好，谁住谁知道！”
我扭头一看，乐了，哟，这不是你小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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