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

纸

   那些毁灭一切的，也终将毁灭自己。

                                               ——题记

壹·前世

   我是一棵树。

我站在挟带茶香的风里，伸长手臂指向湛蓝的苍穹，用指尖最稚嫩的绿叶虔诚地触摸太阳的热量。

   有一天，我做了母亲。我的臂弯里孕育了一群活力十足的小家伙，它们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玩耍，遇到麻烦时便到我的隐蔽下躲藏，饥饿时由我慷慨地赐予食物，困倦时由我温柔地怀抱入睡。不仅如此，它们比我想象得要聪明。

我欣慰极了，能够见证生命的诞生与兴旺，眼前的一切使我感到莫名的感动与由衷的感激。头顶是湛蓝的天空，手臂间缠绕着金色的阳光，脚边是湿润的泥土和潺潺的小溪。还有，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游鱼，飞鸟，走兽，鸣虫……这个世界真是太美了，我想。

我被一个静谧的梦灌醉，微笑着，在山林里半寐半醒地呢喃：

它们多聪明啊……

……

我最后的记忆，是我养育过的那群叫做人类的孩子，在远离我很久很久之后，又回来了。我太开心了，我伸出手臂想要再次拥抱他们……

   然后，我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刺耳的锯子疯狂砍伐我身体的声音，生硬地刺入我的心里。我的叶子簌簌落下，那是我难以遏制的泪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沉重地坠向地面，被他们强壮的脚掌踩入泥泞的土地。他们曾经依靠嬉戏的位置，现在变成了深深的伤口，撕裂我的躯干，我的血液。

   人类，我的孩子，杀了我，他们的母亲。

贰·今生

   我是一张纸。

   曾经，我生于山林；现在，我无家可归。

   我带着迷茫被磨砺修建，终于在漫长的痛苦之后，看到了自己轻盈洁白的新生。

   油墨逐渐洇透我的身体，像春天的树木根系钻入土壤，留下神秘的痕迹。我被自己的样子惊呆了，那些复杂美丽变幻莫测的文字，带着泱泱华夏的千古风华与我融为一体，尚有余温。

   我被许多双手传递，被许多口朗诵，被放在文件夹中收藏，被张贴在宣传栏中展示。我看到面前的人们，他们或年轻或年长，无不专注地与我对视，眼睛里的光让我想起夜晚的星星。他们的表情让我看到对知识的急切渴求，对世界饱满的兴趣，对一切已知与未知毫不犹豫的热爱……

   这一次的疼痛，或许并不是坏事。毕竟，我见到了如同神迹般的文明——伟大、壮丽、动人心魄，足以让我感受到人类社会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制与人类思维永无止境的孜孜探索，并为之神魂颠倒……

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幸福的过去，只不过这一次我赖以生存的从阳光变成了文明之光，我引以为傲的也从美丽的躯干变成了深奥的文字。我几乎与以前一样幸福，甚至更加幸福。

   ……

   电子屏幕闪烁着的光芒逼近我的身体。这是一台碎纸机，利齿间尚存纸张的残肢。

   我曾经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现在却只能迎来死亡，连一句感谢都得不到。我追不上时代不停迈进的铁蹄，追不上电子载体难以想象的巨大储存能力，于是只能被淘汰。人类在高级智慧的同时，也有着不成比例的无情。

   那个今天早上还把我端端正正捧给上司看的人，把我丢进机器，熟练地按动了按钮。

   又一次彻骨的疼痛。我知道，我即将坠入第二次死亡。

   不要啊！我拼命呐喊，却发不出声音。不要啊！我疯狂地哭泣，却流不出眼泪。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视作灵魂的文字，在冰冷的金属间分崩离析。

叁·亡灵

   我是一堆渣滓。

   所谓的回收再利用，说白了只是更多的痛苦。机器无数次咀嚼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被杂质和化学试剂玷污，坚挺的纤维条理日渐腐烂断裂，面目全非。我再也不是树的一部分，再也不是自然的孩子。我沦为了人类文明发展的牺牲品，一个亡灵，在纸与碎屑之间轮回，永世不得超生。我想念着莽莽苍苍的山林，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堕入死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灰飞烟灭的一刻越来越近……

   我，曾经，是一张纸。

   我曾经洁白美丽，满心欢喜，渴望拥抱世界。

   直到人类碾碎了我的羽翼。

现在我已经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尘埃。

   不，我丝毫不为自己担心。我经历过百次心碎，千次失去，万般绝望，但是我还可以沉入土地，从头再来，在几年之后我会成为新的树木，新的纸——确切地说，我可以永生。

   甚至活到亲眼见证人类灭亡的那一刻。

   人类，你们如此聪明，却又如此愚蠢。你们拥有卓越的思维能力与无数知识，却用来大肆破坏宇宙演化几亿年才终于形成的唯一栖身之所，浑然不知被生硬束缚的自然潮汐不久就将咆哮着席卷而来，一瞬间毁灭你们赖以生存的一切，你们将从所谓的“自然的主人”，沦为自然脚下的虫豸，比你们灭绝的生物还要惨。

   何苦呢，你们为何要放任狂妄的欲望吞噬苦心经营的一切？

何不和你们曾经滥杀的生物平等相处，或许还能求得自然的谅解，继续你们宝贵的文明。

   我是一张饱受凌虐的纸，我希望人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