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庙有几十家,每一家都姓花,其他地方嫁过来的女人之后也会随着男人姓,只是有一家不是,那家就只有一个女人,是姓白的,听说是从外地来的,后来男人死了,也没个孩子,就一个人这么过着。有时会听别人念叨,说她晦气,刚嫁过来就死了男人,也有说她蛮能干,一双手是真巧,纳鞋底的本事不得不说,几个乡子的人都夸,也正因此,只有逢年过节,送礼送人才会有人来找她,委托她做几双鞋,她也会乐呵呵地答应,紧靠这几个钱过日子。
母亲让我喊她白姨,我倒是很不愿意,其一是也许她真不吉利,其二是她识得不少字,我很不高兴,因为在这个村子里就没几个识字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几个小的也只是刚上学。我很享受大家都围在我身边问我这是啥字,那是啥字的感觉。现在她出现了,我的唯一文化人地位便不保了。但是后来发现她并不认识我的名字,只知道前面是一个花,后面的垚就读不出来,我曾很高兴地告诉母亲,母亲却不说什么,只觉得我挺不懂事。不过还好的是,她不会像村西的老二爹那样跟母亲讲不让我上学,觉得女娃娃就应该早点出去打工,然后嫁人安分过日子,上学有什么意思,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就不再跟老二爹讲话了,见着面也当作没看见。
其实村里人关系都很好,大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什么笑话大家一起笑笑,有什么困难了,大家就一起互帮互助,只是她总略显生冷,很难熟起来。
在有一天早上,她家却多了一个小孩,我跟着母亲一起去看,也就几个月的模样,睡在小花被里,她说是半夜里发现的,怪可怜的,怕外面冷,就抱进了屋,旁边也没个大人,可能是个弃子。大家都觉得这事挺怪,也不知道怎么办,问她她也不说话,毕竟一个人过得都那么将就了再来个孩子,可能大的小的都过不好。到傍晚大家散的差不多了,她才做下决定要养这个娃娃,不管以后怎样,现在来了,总不能丢掉。
“妈,那小孩咋那么丑。”我跟着母亲后面。
“丑什么,小孩不都那样,你小时候也是。”
我不高兴了:“那,那个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小男孩,要苦了她了。“
“小男孩要读书的吧。“
母亲不睬我了,好像叹着气。
之后去她家的人才慢慢多了点,大多都是去看那孩子的,也总会带点东西过去。我不时也跟着母亲一起去她家,家里有多的鸡蛋母亲总会带给她。我渐渐地跟她熟了,不那么不喜欢她了,不过还是更喜欢那个小娃娃,的确是每天都在长好看,胖了不少也白了不少,还会朝着别人笑。她也的确更忙,总给孩子做衣服,给别人做鞋,田间地头忙个不停,不过倒是精神多了。
村里总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大家习惯了,也就不提了。
后来村里又有一件大事,村长那天早早就到了,说最近市里有一个帮困扶贫项目,大家一下子热闹了,只不过要写一下家庭背景介绍,有意向的可以散会后到他那拿纸。
“一定要写啊?“
“写,越详细越好。“
“这不是欺负人嘛,我们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写。“
“没办法,这是程序,上头这么规定,你就得这么办。“
大家都散了,只有几家真的很需要的硬着头皮拿了纸,里面也有她。
要入秋了,天黑的也越来越早了。
村子里人们还是如往常那样,不过不时见到几个人带着大包小包往市里跑,见着人匆匆笑笑,回来时还是大包小包,见着人匆匆笑笑,之后几天也不见个人影。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会去说什么。
不过见到她也带着几双鞋去市里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其他人去也罢了,她又不是不会写,送礼去作甚。
天越发凉了,早上互相打招呼,也能看到哈出的白气了。
一天,西头老二爹竟来到我家,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想着。确实,几句客套话之后他拿出那几张纸,让我给他写。我就知道有人会来找我帮忙的,不过帮谁写也不会帮他写,当初的话哪那么容易说收回就收回的,不过没等我张口,母亲便拒绝了。
“二叔,这样做哪行啊,这不是作假么,人家肯定知道这不是你写的,你让别人怎么看。“
“是啊,是啊。”我也附和着。老二爹脸色变了,哼了一声,将那纸往包里一塞就走了。看着老二爹的窘迫样,我倒有一种得意。
还是会有一两家来找我代写,但是都被母亲拒绝了。
她也来了,抱着她的小儿子。
母亲与她交谈,我在一旁逗那小孩玩,他都会发出响亮的笑声了。
“带小孩辛苦吧。“母亲问着。
“是呀,“她点点头”不过这天越发冷了,又要给他做几件厚棉袄了。”
她看看母亲,仿佛要说些什么。
母亲也看看我,仿佛也要说些什么。
我看看孩子,他还朝着我笑。
最后她终于掏出了那几张纸,颤颤巍巍地递给我,我瞥了一眼她的手,早没了当初的细腻,母亲这次并没有立马拒绝。
“可是你不是识字吗?”我问着。
“就识几个,笔画多一些的就不晓得了。”
“那为啥大家都说你认识很多字,是个文化人。’
“不是的,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想纠正了,“她的声音变小了:“我怕大家又知道我不认识多少字就更不理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低下了头,头顶的几根白发格外亮眼,看着这个小小的女人,竟觉得有一些可怜了。
母亲还是拒绝了她,她抱着孩子慢慢走了。我捏着那几张纸,没当初那么白了,都是褶子,上面明显有铅笔涂改的痕迹。她一定很焦虑吧,说不定每天晚上对着纸哭,说不定没这钱,她们娘俩就过不了这个冬天,……我不敢再想了,越想就越难过了。
“妈,你为啥不让我给她写。”
“不是不让,是写了以后麻烦,你帮这个写,不帮那个写,不好,何况现在都已经拒绝那么多人了,你反而帮她写,岂不是更让人说你胳膊肘往外拐。”
“你咋这样,不是说总要帮帮别人的吗。”
“那得看什么事。”
“那如果别人不知道呢,没发现。”
母亲不在与我争论,去烧饭了。
我把那几张纸放在桌上,越看越不是滋味。
过了几天,母亲收拾屋子。
“那纸被你放哪去了?”
“啥纸?”
“上次你白姨递过来的。
“这我哪知道,不是你收拾的吗。“我说着。
“我收拾的吗?那我给放哪了?“母亲抬头看着我,愣了一下,也不再找了。
后来出结果了,村里只有她交了那几张纸,也只有她拿了接济。日子还是照样过的,仍会有人去看看她,看看孩子,我也总会跟着母亲去。
再后来我离开了,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走的那天,很多人都来送,鞭炮声从村东响到村西,我从未见过村里那样热闹。她来着孩子也来送我,给了我两双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让那小儿子亲了我一下,那儿子羞涩地笑了。
这事也有二三十年了,后来听母亲说她死了,我很后悔没多叫几声白姨,他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市里是个教书先生,令我惊讶的是他儿子不姓白,也是姓花。
多好啊,花庙每一家又都姓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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