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卖唱的盲孩子
如同在没有星月的旷野守着一簇篝火,偌大的车间唯有梦亚头顶上的一盏孤灯还闪着荧光。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车间里其他人都走了,梦亚依然坐在工作台前,用镊子仔细地挑选盘里染过颜色的羽毛,挟上一片,羽根沾点浆糊,插在软木做的花蕊上。“我要把盘里的这些花瓣全部插完。”灯光聚焦在梦亚身上,她的头发和她手里的羽毛花泛着淡淡的光,她对着还有小半盘的花瓣自言自语。专注手里的活,这些没有什么创意的工作,只是机械地、熟练地将一片片羽毛插在花蕊上,躯体的其它部分处于无意识地放松的状态,思维或停或流,缓缓移动,时间也就在此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这恐怕便是梦亚喜欢在车间里加班的缘故。时间用来做什么?除了上班,她还参加志愿者活动,参加自学考试,在航城她没有太多的朋友。不能让时间有空隙,每一点空隙的时间都会让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这个时候她尤其喜欢忙碌,喜欢有所事事。插完这些羽毛花瓣还需要好一阵子的时间。
她喜欢这个时候的车间。白天,三百多平方米的车间却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拥挤而且杂乱,几十个工作台和工作台上的羽毛花,工作台上方铁丝挂着的各色羽毛。黑暗将它们全都隐去,车间变得空旷了。她喜欢黑夜即远且近若即若离的感觉,仿佛虚空睁着一只柔和的大眼睛。女工们叽叽喳喳和各种吵杂声没有了,寂静的车间里只偶然听到“啪-啪-叭啦”的声音,那是糨糊表面干裂时发出的。车间里有人害怕,说这里闹鬼。梦亚发现了这个声音的秘密,把糨糊碗端来让大伙听。前两天主任在车间会议上表扬梦亚努力工作,经常加班加点,产量高质量好,为出口外贸做贡献。梦亚木然地听着,并没有感觉主任表扬的是她。
无数藤蔓似的思绪如同黑暗与寂静,从四面八方向她聚合。她端详着手里快要完成的一朵花,又选了一片羽毛插上。那天,她看见有才自行车后面载着一个女孩,头靠着他的背,双手搂抱着他的腰。正好她去找有才,转入小巷子就看到了那驶去的背影。
后来她问过有才:“那个女孩是谁?”
“你看到了?”有才似乎舒了口气。他穿着一件深色格子的夹克,敞开着,里面是一件浅灰褐色的T恤衫,除了他的体魄还保留着山里人的壮实,其他方面看上去和城里人没有什么两样了。“我一直想告诉你,好几次想要说了,可话到嘴边又都吞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说不出口。”
梦亚一时无语。他们相互之间可一直是无话不谈,无所隐瞒的。看来这样的关系已成为过去了,她感到怅然若失,瞧着有才,等着他把话讲下去。
“她是我们科长的女儿。”梦亚的心被揪了一下。城里人,还是干部家庭,自己自然比不上。她依然看着有才没有说话。
有才低下头,停顿了一会儿,略有所思地继续说:“你会说我很俗气吧。我知道,在婚姻问题上,你一直是不认同的,认为我的思考很功利,很自私。可你得知道,像我们这样山里出来的人,没有靠山,没有关系,没有钱,要在机关里熬出头,太难了!即便很卖力,很能干,也没有用。婚姻,可以成为捷径,出人头地。你明白吗?”他抬起头看着梦亚,“我也犹豫过,是怕遇上一个大小姐。科长就她这么个女儿,宝贝得很,弄不好,以后日子就难过。接触一段时间后,看她脾气很好,甚至对我很谦让。她很主动,说实在,现在领导也对我另眼相看了。如果我拒绝了,我在这个单位都很难呆下去了。你理解吗?”
“你爱她吗?”对婚姻的理性,这是有才,但梦亚仍喜欢用自己的语言。在村里他们俩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从有记忆以来,他们都是最知心的朋友,即便后来梦亚没上高中,再后来有才上了大学,他们的关系都没有改变。他们俩的关系在村里人的眼里早已被认定是青梅竹马,结婚似乎只是早晚的事。但梦亚知道,他们只是朋友,是最好的朋友。“婚姻是社会性的。作为动物本能的自然属性只要是异性都可以凑合,婚姻就是要选择对双方个人及家庭的利益最大化,共同利益才是婚姻的基石。真正的爱情应当是柏拉图式的感情,爱情成就的不是婚姻而是知己。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只有知己才能让柏拉图式的情感永存。”这是有才的婚姻理论。梦亚不是有才婚姻的选择,这一点,在有才考上大学后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了。
“她是个好女孩,我对她至少没有反感。”有才眯着那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在脑子里搜索她的图像,“不漂亮也不丑,不高也不矮,不聪明也不傻,是走在人群中就消失得找不到的那种人。但她善良、单纯、理解,这些方面都特别像你。”有才对着梦亚咧嘴一笑。在他心中,梦亚一直是他择偶的参照系。“我想你们认识后一定会互相喜欢的。”
梦亚关了灯走出车间。她并不想回家。她的“家”是她那间十平方米的小屋,虽然是租来的,但小屋的布置一直是她的得意之作。“很有家的气息呵,雅致而且温馨,与你这里一比较,我那儿只能算是个窝了。”这是有才说的。她去年才有机会离开家到航城羽毛花厂工作,就为了能够靠有才近些,能够经常和有才在一起。可现在,有才正与那个女孩走向他理性的婚姻。“她叫莉雅,今年大学刚毕业,在文化局工作。”他们三人逛了一次动物园,还在一起吃了饭。确实,梦亚喜欢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他们应当是很般配的一对,梦亚听到自己心里的叹息声。
有时梦亚会想,如果她也读了大学,那个将和有才一同迈进婚姻殿堂的女孩会不会就是她,虽然这个可能性也不大,但她还是喜欢这么想,这样想可以给她未能上高中这件事增加一些遗憾的砝码。
那一回妈妈病得很重,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发高烧呕吐,好几天粒米不沾,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了。她每天都在祈求神的护佑,也不知道应当求的是什么神,脑子里一团泥浆。她学着村里人的做法燃上一柱香,跪在院子里向天祈求,“老天爷,求你了,让我妈妈的病快点好起来。妈妈病好了我会煮一碗红烧肉供你。”她已经好久没吃到肉了,能够想到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红烧肉。可老天爷没显灵,妈妈依然卧床不起。
那天她跪在妈妈的床前,无助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妈妈,想到自己平时不听话时让妈妈生气,想到妈妈叫她别上学了,说家里地里活多,一个人忙不过来;说读书费钱,哥哥在外打工虽然赚点钱,但都还没有结婚;房子破旧了也得要翻新,实在供不起她读书。可妈妈每次说别上学了她都和妈妈生气,怪妈妈不理解她。想到自己惹妈妈生气,让妈妈受累了,累出病了,心里难过,泪流满面。“老天爷求你了,我求你了,让妈妈的病快快好起来,我保证一定听妈妈的话。妈妈,你快些好起来啊,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就求你的病快快好起来。我就不去上学了,求你了,我就不去上学了。老天爷,求你了,让妈妈的病快快好起来。”她一边说着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祈求,也闹不清是为妈妈生病而哭,还是因为自己说不上学了,总之她是哭得一塌糊涂。
神奇的是第二天妈妈的病竟然真的好转起来,能起床了,能吃点东西了,几天后烧也退了,不吐了,病就好了。
梦亚相信是上苍听到了自己的祈求,所以妈妈的病好了,于是她毅然决定退学。虽然她内心也懊恼,当时怎么会糊里糊涂地将自己的学业给祭祀掉了。
“诶,谁叫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女孩的命运,特别是一个家有好几个男孩,那么这个唯一的女孩的命运就注定只能在家帮助母亲了。”那天有才陪着她坐在村里的小溪边。
“不读书太可惜了。”
“不上学又不是不读书,我还会继续读书。”
“那不一样,不上大学就只能在农村了。”
“就在农村吧。村长说了小学正好缺老师让我去。”
“你会后悔的。这么大的事事先也不和我商量。”
“为了我妈妈,我不会后悔的。你是知道的,我都哭糊涂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不上学了,求老天爷让我妈妈的病快快好起来。我当时就趴在妈妈的床边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妈妈说想喝点饭汤,真的是老天爷显灵啊。然后病就好起来了。”
“也就正好伯母的病该好了,医生不也一直在给她药吃,不见得就是老天爷显灵的。”
“你可不要这么说。答应老天爷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否则会遭雷劈的。”
一直到三年后四个哥哥先后结婚,妈妈要通过媒人给梦亚找人家。梦亚对妈妈说,“现在有二嫂、四嫂在家我放心了,我要出去打工三年,之后再谈婚论嫁。”
梦亚任由自己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了东西街。东西街是航城最古老的一条街,贯穿小城东西,所以叫东西街,现在是航城最繁华的商贸中心。梦亚漫步在人行道一条淡黄色的微微凸起的条砖上,她知道这是盲道。她在志愿者培训时听老师介绍过,盲人走在上面能够感觉它的凸起,止步砖是凸出的圆点,提示有障碍或过马路。梦亚穿着高跟鞋,走在上面感觉有些崴脚。初春夜晚的东西街熙来攘往的行人比白日里还要多,逛夜市的,谈情说爱的三三两两,街道两旁店铺的扩音器播放着流行歌曲,鼓噪着耳膜,间或是扯着嗓子的原生态叫卖吆喝声此起彼落。这充满激情和甜蜜的夜晚不是为她准备的,在嘈杂而显得浮躁的路上,孤寂一直伴随她的左右,在人群中不断碰撞着她的身体,在空气中挤压着她的耳膜。在村里时,她也经常一个人在河边,漫步在鹅卵石或梅子树、栗子树下的小径,晨光踏着碎步从河面上缓步走来,鸟儿醒得早,伴着流水声啼鸣,雀跃如同纷飞的思绪,偶尔遇到牧牛的孩子是她的学生,还有往河边洗衣的大妈或荷锄下地的大爷,那时她从没有过孤独寂寞的感觉。她想家了。追到航城,有才也不可能属于她,他们注定是不会走到一块的。如果当初没有出来,听妈妈的话嫁个人,就少了这些烦心,继续当代课老师,或许还有机会转正。
一曲悠扬的二胡,穿越了城市的喧嚣,随清风自前方飘来。是潘美辰《我想有个家》,那种孤独无助被演绎得哀婉缠绵,撩拨着梦亚心中一直被压抑的那根神经,一股热流直往上涌,她感到喉咙发热,鼻子泛酸,眼眶里竟一下子溢满了泪。这好像是她见到有才自行车载着那姑娘后第一次流泪,那么情不自禁,那么淋漓尽致,但又好像与有才无关,她脑子中一片空白,只有二胡曲拨动的忧伤穿透她的心灵。
她的脚不知不觉地径直向曲声处寻去。一曲终了,梦亚才看到自己已走到中心广场,正站在人群里。前面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男孩,他盘腿坐在人行道边上,面朝着人群,眼睛却仿佛穿越人群注视着远方。不,不。梦亚注意到他睁着的眼睛,一边有个突出的白点,另一边有些凹陷。原来是个盲孩子。梦亚心里涌动一股怜悯,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不知触动她的是二胡曲还是眼前的这个盲孩,亦或只是为了她自己。她细瞅这个男孩,除了眼睛有异,其他五官长的都很端正,甚至可以说是清秀。他的表情有种与他的年龄和环境不相符的专注与平静,感觉有点超然、淡漠,仿佛他此时不是在闹市,仿佛周边没有围着许多人,而是置身于一个四面空旷的无人之境。男孩的座前放着个小搪瓷盆,里边有一些硬币。
梦亚蹲下,往那盆里放入10元钱。
“谢谢!”男孩仿佛看得到似地说。
“你二胡拉的真好呀!”梦亚由衷地说。
他放下二胡,手伸向前面的小盆,拿起那张10元钱,顺着钱的四边摸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折了二折收入贴身的口袋。他朝着梦亚的方向问,“姐姐想听什么?”
“会《二泉映月》吗?”梦亚看着眼前拉二胡的盲孩子,竟想到了盲音乐家阿炳,不由自主地说。话说出口便后悔了。
男孩调试一下二胡,端正一下坐姿,阿炳的《二泉映月》便从他的弦下缓缓飘出。先是一段静静的沉思,然后是一声深沉痛苦的叹息,继而,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情奔涌而出,如泣如诉,渐渐转为激昂,如悲如壮。梦亚没想到一个小小少年竟能够拉出如此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情感,催人泪下,不禁由衷赞叹。
有几个人往盆里放钱。
这时一个与盲孩子差不多年龄的男孩钻进人群,将一张纸币大小的纸丢进小盆,然后顽皮地对周边的人伸伸舌头,并眨眨眼。
“谢谢!谢谢!”盲孩子向人群躬身,说着伸手取盆里的纸币。
梦亚愕然了,想抢走那张纸已来不及。她看着盲孩子拿起了那张纸,手在纸上摸着,感觉他的手微微颤动,然后把纸折了二折放在身子下面用腿压住,低垂下头。
那个顽皮的小孩掩嘴要笑,抬头却看到了梦亚愤怒的目光,忙钻出人群跑走了。
第二天上班,想到那个拉二胡的盲孩子,“我昨晚在中心广场看到一个卖唱的盲孩子,二胡拉得棒极了。”梦亚对坐在对面的莎鸥说。
莎鸥是航城人,两人共用一个工作台。
“卖唱?没听说乞丐是有团伙的吗?那些残疾的孩子背后都有人操纵,编的故事一套一套的净是骗你这样的人,说不定他爹或是哪个拐骗的人正躲在什么地方喝着小酒等着收钱呢。” 莎鸥说。“乞丐也是一种职业,赚的钱可比我们多了去了。”
“也不会全都是骗人的吧?”梦亚底气不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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