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亚感觉一双眼睛一直盯她。这个地方,一溜擦皮鞋的摊点,他们坐在折叠小凳上,边聊天边干活,面前一个小木箱和给顾客支脚的架子。这个男孩与众不同,她忍不住往那方向多瞄几眼,他的座位边上斜靠着了一支拐杖,上面还扣着一本厚厚的展开的书,他的一只裤腿在大腿处打了个结,垂在座位前面。可每次看过去时都遇到那直溜溜盯着她的眼睛。
他叫陶德,开始在这里擦皮鞋时,这条街上还只有他一个擦皮鞋的。走过路过的人,原本不一定想擦皮鞋,看到他,便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伸出脚说:“擦个皮鞋。”他的生意好,在这个行业里便有了名气,其他擦皮鞋的也都聚拢过来,似乎这里是擦皮鞋的宝地,慢慢,这地方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擦皮鞋一条街。在这条街上,他的生意依然是最好的,是这条街上的名人。
有几个大学生以此为课题对擦皮鞋街进行考察,之后还完成了一份颇具文采的报告。
走近这一条街,坐着一排擦皮鞋的人中,鹤立鸡群的便是他,俨然一个乔装打扮隐名埋姓的王子。他的身边总放着书,可不是什么故事丛书,更不是路边花里胡哨的杂志什么的,他看的可都是世界名著或与文学创作有关的书。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多数时间他都在看书。有时,他的目光从书本移开停留在路人身上,或是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忘了介绍,他是个聋人,说话吃力别人基本上听不懂,因此他的眼睛比嘴巴更能表达,这或许也成了他受顾客青睐的原因,毕竟多数人都讨厌喋喋不休却毫无意义的话。与他笔谈,便惭愧自己写的字相形见绌,他的字可以与王羲之书法媲美。擦鞋的质量更是无人可比,擦每一双鞋,都如同打磨一块宝石,做一件极精致的活,每一道工序都力求精准到位,不留瑕疵与遗憾。看他擦鞋前先用一张干净的纸皮护住顾客的袜子,你会感动于他的细心和对顾客的关怀。后来其他擦皮鞋的也都学着垫一张纸皮,但他的总是最干净、最贴脚,他说,他每天都剪一张新的。他用来擦亮皮鞋的布,也一直是干干净净。
陶德家在禅市的一个小县城里,父母是那里的工人。大约6岁的时候,他随着大哥哥姐姐在铁轨上拾煤块。那里经常有小火车装着满满的煤开进工厂,孩子们一拥而上,大的爬上车,小的就在轨道上捡颠簸落下或哥哥姐姐们有意从车上丢下来的煤块。可就在那里,他被小火车压断了一条腿。父母找过工厂要求赔偿,领导反而质问:你们怎么没管好自己的孩子,让他在铁轨上乱跑。
没了一条腿后的头一年,他经常摔倒,再后来就失去了听觉。做父母的唉叹沮丧,可他依然每天乐呵呵不知忧虑,母亲说这孩子没心没肺。高中毕业陶德参加了高考,成绩不错,可学校因为他是个残疾人拒收了。父母给他找了几个单位,可人家一看他少了条腿又是聋哑人就都不要。找工作的人排着长队,有谁会要一个多重残疾的人呢?陶德对父母说:你们别再操心了,你们的儿子这么棒,不必呆在小县城。我自己出去找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参加自学考试,几年后也一样大学毕业。
陶德就这么来到了禅市,白天在路边摆摊擦皮鞋,晚上参加自考学习。他说他要成为史铁生那样的作家,史铁生是他的偶像。他说,当一名作家,擦皮鞋是他目前能够选择的最好职业。时间弹性大,做与不做,做长做短都由自己说了算;空间自由度大,背上一个箱子,哪里方便就在哪里赚钱;可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一边擦鞋一边观察了解市井百态,为文学创作积累素材;此外,擦皮鞋的收入够他简单生活的开销,衣食无忧。他说他的头顶总有一片蓝天,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擦鞋、读书,生活忙碌而充实。
这些内容记录在大学生社会考察报告里,大学生送他一份,后来他拿给梦亚看。
那天回到住宿的地方,梦亚吃惊地发现,陶德也在这个院子里。
他看到梦亚姐弟俩进门,便一脸阳光灿烂地迎上前来,虽然拄着拐杖,却一点也不影响他行动的速度。他递上写字本,迅速地在上面写:“我叫陶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开口,知道吗。”同时,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聋哑人!梦亚惊愕,独腿又聋哑!看写字本,好字呀!遒劲有力。她心中不由地感慨,视线从写字本移向眼前这个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他的眼睛,一如没有一丝污浊的清澈的湖水,望得到湖底蓬勃生长的水草,却又尽揽天空风云变幻,深邃广博足以穿透灵魂,又似乎可以从那深深的湖底里寻得了一股久违的暖意。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在他脸上驻留了太长的时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他的本上写:“我叫梦亚,弟弟叫小龙。谢谢你!”
一会儿,房门被敲响,陶德递上一个热水瓶。“你们这里还没有开水,我给你们烧了一壶。我有两个热水瓶,你先拿一个去用。”
“麻烦你了。”
“不客气。住一个大院就是一家人了。”陶德的脸上溢满笑意。
白天,陶德的目光越过擦皮鞋的同行,看到两个卖唱的,拉二胡的男孩是个盲人,大的姑娘有二十岁吧,模样儿清秀,却卖唱,诶,什么工作不好做?陶德兀自叹息。她神情疲惫,是旅途辛劳?之前没见过,可能是刚到禅市。此时她正好转过身来,眼里充满忧伤,唱的是什么歌如此动情?眼里还有泪。不对,不是因为歌。她唱的很敷衍,漫不经心。她的眼里是深深的哀伤,仿佛面临屠宰的牛哀怜的眼神,知道别无选择,知道无路可走。让人好不怜惜啊!他们应当有故事,从哪里来?怎么会卖唱?这样的故事恐怕就是悲剧了,但愿别太悲惨。唉,那眼神,仿佛对一切都已绝望。不是绝望,是茫然吧。还有一些特别的东西。
当陶德看到梦亚、小龙走进院子时,心里顿时乐开了花。梦亚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停留在他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不会是我自作多情吧?陶德自嘲。
房门没有关,梦亚敲门,推门而入。
进门眼前一亮,这屋内的布置与外边小院的杂乱环境真是天壤之别。一幅印刷书法“天道酬勤”在书桌的上方,书桌上、床上平平整整地垒满了书,小床上被子折得方方正正。
“你有好多书呀!”梦亚不禁对眼前这位街头擦皮鞋的小伙子肃然起敬。她走近书,有汉语言文学自学考试教材,有辞海、辞典等工具书,还有不少世界名著。“你参加自学考试?”
“是啊,我考过十五门,今年再努力一下应当可以完成了。”陶德乐呵呵地说。“你坐吧。”他坐到床沿,将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留给梦亚。“我的目标是成为一名作家。你可别笑话我。”陶德认真地说。
“你真了不起!”梦亚由衷地说。“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我妈说我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傻呵呵的,也不知道什么是困难。其实我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困难的。断脚,后来失聪,才六七岁,我很快就适应了,天天还是跟着小伙伴们疯玩,这拐杖还成了我独特的武器,偷摘果子时可方便了,甚至还可以作为翻墙的工具。呵呵,现在想想还很逗乐。”陶德在纸上飞快地写着,如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大学没录取,其实也不算坏事,擦皮鞋多自在呀,可以赚钱可以读书还可以观察生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想当作家,当然,未必就能够实现,但写作是自由的,我会坚持一直写下去。什么时候可以把写作当作我的职业,把擦皮鞋当作我的副业,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真是乐观!”梦亚说。
“乐观与否取决于自己。残疾,凭我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改变的,既然无法改变,接受就是了。痛苦的是不能接受又无法改变。我一直觉得,残疾是上帝赐予我的一份礼物,他是要让我活得精彩,活得与众不同。”
“说的真好。”梦亚由衷地赞叹,她略有感触地说,“小龙就因为不能接受眼睛治不好这个事实,所以非常痛苦。”
“是啊,接受是痛苦的,但不接受更加痛苦。接受了就会去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就可能变痛苦为一种力量;不接受就只能生活在痛苦中。”陶德说。“小龙的眼睛治不好了吗?”
“我们去了上海,医生说他的眼睛没法治了。就从那以后,小龙性情大大改变,变得非常依赖我,我一说要离开,他就疯了似地折磨自己,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小龙不是你的弟弟?”
“不是。小龙是我偶然认识的一个小老乡,我遇见他在卖唱,要靠卖唱赚钱到上海治眼睛。我觉得他太不容易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盲孩子,就帮他一起卖唱,筹集了一万多块钱,陪他去了上海。没想到医生说他的眼睛已经治不好了。”
“你就这么一直陪着他卖唱?你好伟大啊!”
“什么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梦亚流下了眼泪。“我只请了半个月的假,现在早就超假了。带出来的钱也已经用完了。我要送他回去,他坚决不肯。我要离开,他就虐待自己。我只能陪着他卖唱,身不由己啊。我一点都不想这样生活!再这样下去,我知道我随时都会崩溃的。”
“换了谁,都不能做到像你这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
“你是太善良了。小龙是抓住了你这棵救命的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抱住了你,束缚住了你的手脚,使你也不能游,最后可能与他同归于尽。”
“我已经沉到水底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们一起帮助小龙好不好?一定要让小龙面对现实。”
“小龙发起脾气来我是毫无招架之力,我对自己顶绝望的。不过郁积在心里的这许多话,今天终于说出来了。谢谢你。”
“不要客气。我很愿意帮助你。”
小龙感觉得到梦亚姐姐正离开他,离他越来越远。晚上,姐姐去陶德哥哥那里,去了这么久,过去,她可从来没有离开他这么长的时间。他走出屋门,听到陶德房间的方向传来声音,隐隐约约是姐姐的哭声。姐姐怎么啦?他朝那个方向走去,听到“我一点都不想这样生活!再这样下去,我知道我随时都会崩溃的。”一时怔住了。他退回屋里,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梦亚姐姐要走。梦亚姐姐真的不喜欢他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能没有梦亚姐姐呀!”一想到梦亚姐姐可能离他而去他便感到不寒而栗。他记起奶奶的话:“你要照顾好你的梦亚姐姐,她是你的贵人呀,你得一直跟着她呀。龙儿呀,你还小,有些事跟你还说不明白。奶奶就想告诉你:要留住她,你就要上她的床。记住了!诶,这是造孽呀!造的什么孽呀!”这是他们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奶奶特意单独叫他到屋里说的话。他从奶奶说话的语气里听出,这是一件不好的事,但却是能够留住梦亚姐姐的法子。
他静静地守在床上,等姐姐从外面进来,等姐姐上床睡觉,等姐姐在床上躺下长很时间,应当睡着了。小龙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到梦亚的床边,悄悄地躺到梦亚的身边。
梦亚身体突然被触碰,“啊……”,她吓得一声惊叫跳了起来,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梦亚姐姐,对不起。”黑暗中只听小龙躺在身边嘟喃着说。
半夜的,这小龙闹的是什么?突然,梦亚意识到小龙的动机,怒从心生,“你这是干什么!”她掀起被子跳下床,像一只受伤的鹿,退缩蜷曲到墙角边。
小龙不知所措,他何曾见到梦亚姐姐这样的愤怒,他跪到梦亚的面前泪流满面,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一再重复地说:“对不起”。
梦亚哀伤地哭泣,哭得哽咽,哭得气也喘不过来,这些日子压抑的种种伤痛,此时全都迸发出来。想到自己面临的窘境,心灰意冷,航城火车站道别人群“一路平安!”“我们等你回来!”的话语犹在耳边,可我再也回不去了,无颜见江东父老呀!一路卖唱何时是了?陪着小龙却并不能帮他,反而把自己也逼入死角,再也没有路可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梦亚仿佛又听到村坑村村民的念叨声,突然,她脑子里出现一个清晰的念头,只有这一条路了,我出家当尼姑去。她起身摸黑从行李包里取出剪刀,从头顶上铰下一把一把的秀发,她一边铰着一边含着泪自语,“只有当尼姑这一条路了。”
头发散落在小龙身上,他一摸,是头发,梦亚姐姐的长发。发生了什么?他吓坏了,听到梦亚“当尼姑”的话,更是悔恨交加。他紧紧抱住梦亚的双脚,哭喊道:“梦亚姐姐,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去当尼姑呀。”
头发继续撤落下来。梦亚已经不再哭了。
“咚”的一声,小龙突然一头撞向墙壁,“梦亚姐姐不肯原谅我,我只有去死了。”小龙用坚定的语气说着继续向墙壁撞去,“咚-咚-咚”。
梦亚无力地垂下双手,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她感到自己已万念俱灰。
梦亚醒过来,天已蒙蒙亮,发现自己靠着墙坐在地上,小龙歪躺在旁边的地上睡着了,她的头发散落一地。摸摸自己被剪得凹凸不平的头,昨晚的事历历在目。她轻轻起来,用剪刀简单修剪一下头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戴上一顶帽子。从钱袋里取出一张十元,犹豫了一下放回,拿了五张一元的,将钱袋放在小龙的背包里。回头看看小龙,头上还留着血迹。她很想帮他清洗一下,但只是一个念头闪过。
走。不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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