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叶烜
第二章 同窗别景
汪自维几分钟前经历了第一场对他而言惊险刺激的反抗,在常人看来,小孩子拿回家一颗弹珠算什么大事,何苦东躲西藏战战兢兢,但对于自己可真是大事一桩。他拿起一颗蓝绿色的玻璃弹珠朝着太阳的方向转动,一边转,一边想着楼下刚刚结识的那个女孩。
想来她是经常反抗父母的,只是她很聪明,她的父母在被反抗中也不自知,并且有着孩子真懂事的这种快乐。
还没有问她的名字。但汪自维相信,他们一定会成为朋友,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他能觉出来,他们是一类人。
他们就是这样的一类人,或许,他只是在想这样一种可能性,或许他们真能成为父母希望的那种人才,为中国做贡献?想得可真远,他放下手中的玻璃弹珠,打算继续做他的课外作业。
母亲在厨房切水果,他听见了刀切在案板上的声音,玻璃弹珠在桌上滚了两滚。
门开了,母亲拿着水果盘进来了。
“写题呢?”她微笑着看汪自维,但那目光中还有点别的东西,雾蒙蒙的,汪自维背后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是她又开始了?她是看见了什么?
“楼下的那个小女孩我看到了,你的新朋友?”
“不是……”
水果盘“啪”一声被母亲好像撒气一般摔在了桌子上。
“妈不是不让你交朋友……”看着汪自维铁青的脸,她蹲下了身子,紧紧拽着汪自维的胳膊。汪自维深吸一口气,他在判断眼前的人是否和从前的情况一样,母亲呼出一口气,低下了头。
“这事我要问你父亲,如果他同意,你才可以和她交朋友,明白吗?”
汪自维赶忙点点头,他看着母亲倒着开门走出去,她的目光没有离开他,一如既往地令他恐惧。
母亲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他说不清。他还太小了,很多概念在他脑子无法形成二分性质的清晰概念时,他宁可让那混沌着。毕竟,混沌无知是乖巧听话的前提。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玻璃弹珠,指甲扣在珠子上,即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依然用尽了手部的力量。
汪自维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要比他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记忆中,他们很少争吵。母亲总是对父亲恭恭敬敬的,疏离,没错,这个词他刚从书上学会,正是这样的感觉。
不管是家长会还是学校要求的亲子运动会,来的一直是母亲。同学问起,他总说自己的父亲是搞研究的,平时很忙,没空做这些,换来周围人羡慕的目光。但他的真实想法呢?他是充满了疑惑的,为什么自己的家不像别人家,能够开开心心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逛公园呢?
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无法存留很长时间,只是种下迷惑的种子,这种子伴随他整个青春期,发芽破土而出,震荡着他所有的思考。
注视着那天那个女孩的时候,他惊讶了,竟然在一所学校却从未注意到过她。
两个班级合上体育课,他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小姑娘,站在班级前排,俨然一副小队长的样子。自由活动时间,他主动找女孩说话。
“谢谢你的弹珠,我好好收着了。”汪自维话题直入,坐在操场边的女孩之得抬起头看看是谁。
郭思佳笑了,现在才发觉自己和她是一个学校的,也真是个书呆子,她那时这样想,边想边示意汪自维坐在自己旁边。
“我还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
二者默契地谈起名字这个话题,都突然愣了神,紧接着两人都笑了。
“女生优先。”
“我叫郭思佳,你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叫汪自维。”
郭思佳,汪自维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是多么耳熟,省级作文大赛,国家级征文比赛,语文知识竞赛,这些比赛的颁奖典礼通常都在周一升旗时举行,他在那个时候,往往缺席,在数学老师办公室做题,但能听到广播的声响。
“原来是你啊,语文小才女。”汪自维自觉并非戏谑,只是说句实话。
“哼,可别这样叫我。”郭思佳却起身拍拍灰尘,没回头看他。
汪自维只是在想,难道女生天生就是那样喜欢生气吗,不管是郭思佳还是母亲。
汪自维的生活中,娱乐几乎不占比例,按母亲的话来说,等他出人头地之后,自然会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娱乐。不触碰就不会渴望,他自小对玩闹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趴在窗前时,他总是能听见大院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声音只是轻轻划过他的心,是否留下了痕迹,那时的他,并未察觉过。
父亲极少见地和母子二人吃饭那天,母亲提了郭思佳的事,征询父亲的意见。汪自维静静地吃着饭,没有说话。家里总是这样,持久的沉默,只有母亲或父亲的声音有资格打破的沉默,他是毫无机会和能力的。
“郭思佳……我听过这个名字……”父亲咀嚼着米粒,手指缓缓抬了抬眼镜。
母亲的神情略显惊讶,汪自维表现得更加明显,从不关心他的父亲怎么会知道这种连他这个郭思佳的同班同学都滞后的消息,他的筷子不小心掉落在地上。
父亲没有看他,还是一副思考的模样。母亲朝汪自维使了个严厉的眼色,汪自维立刻蹲下拾起筷子,自觉走到厨房打算换一双。他打开水龙头冲洗掉在地上的筷。
突然,父亲重重地摔下碗,汪自维一个抖擞,他隐约听到“陈老师”这三个字,他偷瞥着客厅,沉默,依然沉默。水还在流着,汪自维看得出了神。
“洗好了就快回来吃饭,待着干什么呢!”母亲头也没有回,只是正视前方,却大声斥责这汪自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汪自维被吓得控制不住眼泪,他眼眶忽然盈满了泪水,泪珠直直砸在水池里。他匆忙拿袖口擦干净,将洗好的那一双放在晾干筐里,换了双新的筷子。
在厨房到客厅这一段短短的路上,汪自维一直在想,母亲是怎么了?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因计算能力出众总受老师夸奖的他,却算不清母亲变化的时日,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心痛,明明只是害怕,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想到这,他已经乖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汪自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论父亲母亲是否变样,他都没有能力去管。他一直听母亲的话,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乖巧懂事去交换些什么,他只是想,希望母亲能回来,希望那个记忆中的家庭能够在他的努力下重现。
记忆?汪自维又迷茫了,他低着头吃了好几口白饭,完全没有注意到母亲拿筷子的手已经在剧烈抖动,就在这时,汪自维的父亲起身拿起外套,打开门,摔门的声音将汪自维带回了现实。
他惊恐地发现母亲在咬她的嘴唇,齿边的唇色已经变了,他飞快地想,再咬下去,血就要流下来了。
“妈……”汪自维试探地看向母亲。
母亲猛地吸了口气,她的口微张着,身体抖动着。
“妈,你怎么了……”
母亲只是起身,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汪自维陷入恐惧和迷惑之中,在自己走开洗筷子的短短时间中,发生了什么?他还太小了,他无法预测,就算用尽了他的想象力,他也不明白那三个字为什么会引发这样大的反应。记忆……他忽又想到这个概念,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轻轻裂开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那个记忆中的家,已经太遥远了,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他不确定,父母是不是早已习惯了这样无谓的战争,只有他,错过太多,才会这样在意。
对世界本应清晰的理解再一次浑浊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对他来说,这一场短暂的战争,太过沉重了。母亲睁大眼睛喘息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刻下深深的印记,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那场景还在脑海中一遍遍播放着。
那天之后的某天,汪自维已记不清是哪一天了,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周五。但母亲突然出现在校门口,说是接他。他发觉母亲精心打扮过了,或者说,非刻意的,极自然的。
“郭思佳出来了没有?”母亲低下身子问他,声音温柔得不真实。
他摇摇头,不知是何路数。
“那你们的班主任呢?”
“也没有,她应该会和郭思佳一起出来,省上有个语文竞赛,她想让郭思佳参加。”
“哦,对的。和你那个数学竞赛是一起的吧?”母亲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没有随着问题结束而落下。
他点点头,依然猜不出母亲的意图。
果真,郭思佳和陈老师一起走出了校门,陈老师的手搭在郭思佳的肩上,她中长发,发梢打着些弯,面庞温柔精致,带着笑容。一边走一边和郭思佳说笑着,左手拎的小包优雅地甩动着。
母亲应该也看到了她,母亲的手从汪自维的肩上放了下来,汪自维很自然地转着脖子看向母亲,母亲轻轻整理了一下刘海。就只一眼,汪自维猛地发觉了一些很隐秘的事,母亲的打扮,和陈老师的打扮有相似的地方,但很难言说。如果汪自维再大几岁,他就看不出了,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孩子的目光拥有着极其敏锐的能力,他们的眼睛看到的,有时会是最靠近真相的。
汪自维没有看到的是,陈老师见到汪自维的母亲的瞬间,目光波动剧烈,不过很快地,待汪自维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她又恢复了笑意。
巧合的是,一个局外人郭思佳的眼睛,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陈老师,您好,您还记得我吧?”母亲也笑着。
“记得,您是汪自维的妈妈,总一个人参加他的家长会。”
“嗯,我儿子一直以来承蒙你的照顾了。不过这孩子性格不强,比较依赖我,一定给你添了麻烦。”
“没有没有,他很优秀,是一个不用我多费心的孩子。”
“都忘了正事,我和郭思佳父亲说好了,今晚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那我就先领着他俩去坐车了。”母亲两只手都搭在汪自维的肩上时,汪自维才从他和郭思佳的眼神交流中回过神来。大人之间的寒暄实在是太过无聊,孩子总是自然而然地过滤。
“咦,老师可从来没发现,你们一个数学才子,一个语文才女,还是好朋友呢?”陈老师弯下腰很认真地看着汪自维。
“还不算好朋友,只是我很乐意他们交朋友,优秀的人,自然应该做朋友。”母亲不经意地将汪自维抓紧了些,替他回答了问题。
陈老师直起身,“原来是这样,那老师就先走啦,再见了。”陈老师朝两个孩子挥了挥手,朝汪自维母亲点头示意之后走向相反的方向。
汪自维从没有细想过母亲和陈老师的对话,如果他永远不会发现记忆的虚假性会如此深重地影响一个人,也就永远不会失望。
从那天之后,他和郭思佳获得了更多的权利,他们可以一起做作业,一起在大院里玩,一起上下学。两个本就比身边人优秀的孩子,在他们情窦未开的寂寞年华里,也算曾经互相依靠过。
小升初考试那天,汪自维没有懂,在他一边和同考场认识的人说笑一边整理书包带时,他瞥见了了一个跑开的身影,很像郭思佳,但看得不甚清晰,自然也没有追上去。
结果是被动地迎来和郭思佳长达近十个月的冷战。出成绩那天,他也终于明白,郭思佳居然栽在了自己最擅长的语文上,自己考前对她讲说两个人一定要在一所学校,难道这句话给了她那样大的压力吗?也难怪她不理自己了。
汪自维理解她的感受,说不说上感同身受,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心情,即便是几百分之一。他想给郭思佳一些时间,他很识趣地不再打扰她,他也很有远见地认识到,总有一天,郭思佳会主动找他和解。
郭思佳来找他那天,是一个周六的午后,春日和煦的风轻轻吹动着郭思佳的头发,十个月没能好好见一面,汪自维能感觉到她成长了许多。
“是我的错,我那会可真傻。”郭思佳先开口,她和他一起坐在水泥管道上。
“没事,不用道歉,我明白……”没等汪自维说完,她很快接话了,“我喜欢过你,你明白吗?”
汪自维只是愣了一小会,很快点点头,他能够感觉到。
“但那是过去了,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对吧?”
汪自维又愣了一小会,他看着郭思佳的眼神笑了,“我从没想过和你绝交。”
郭思佳也笑了。
“那就是和解了。偷偷告诉你,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是我们隔壁班一个男生……”
汪自维看着讲述的女孩,以为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就好像时间的齿轮从未向前走过,就好像她教他如何藏玻璃球只是昨天的事,就好像连云和风都没有变换过位置。此时那颗玻璃弹珠在他的一个小盒子的装着,上初中之后,母亲就好像忘记了她曾是那样对待过汪自维身边的这些具有“靡靡之音”效果的小东西,他似乎有了些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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