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的时候,村里祠堂前的池塘通常会把水抽干,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机械抽水机还没有普及,仍然要用古老的水车抽水。之所以说古老,是因为确实古老。那部水车,与一千多年前的水车无异,完全是木质的,没有见到一颗螺丝钉。据说水车为汉灵帝时毕岚造出雏形,经三国时孔明改造完善后在蜀国推广使用,隋唐时广泛用于农业灌溉,据今已有1700余年历史。所以水车又称孔明车,是我国最古老的农业灌溉工具之一。《宋史·河渠志五》有这样的记载: “地高则用水车汲引,灌溉甚便。”
我从一些关于水车的插画中看到,大多都是画着村民踩踏水车抽水灌溉农田,没见过抽池塘的水。家乡的农田,地势较为低平,且沟渠纵横,不是很缺水,并不需要水车抽水灌溉。村里的那部水车,平时就放置在村委大楼里,什么时候开始购置的,我不清楚,只知道它闲得落满尘埃,所谓的用处就是每年被抬出来抽干池塘一次,好像龙船,每年端午时才被抬出来一次,赛完龙舟之后,又被抬回,第二年再见。
祠堂前的那个池塘,大概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水满时,有两米多深,蓄水量还是很多的。要想抽干水,最初是开闸放水,等到水位低于闸口,才需要抽水。
水车出场,一头架在池口处,一头伸进池水里,车头需要架起一个门框,由五六个人一起上去手扶门框脚踏轴轮的踏板,像踩单车一样,让链条轮转,从而使一格一格的水箱把池里的水带上来。村里的许多小青年最喜欢做这种事,甚至当成一年一度的水车嬉戏,经常可见的一个情景是,有的突然故意加快踩踏的节奏,跟不上者,自然会乱了脚步出洋相。笑声、骂声、责备声,交织在一起。
“勿耍啊!”池塘的承包人实在看不下去,他当然是想尽快把池水抽干,把池鱼捉光,卖个好价钱准备过年。
一般来说,池塘是村集体的,每年会通过竞价的方式承包出去。为了公平快捷,一般采用竞暗价的方式出让承包权,即是找某一天,将有意向承包的人集中到村委办公楼,村委公布承包底价,意向人各自在一张纸条上写下自己可以接受的、又高于承包底价的承包价,村委收集好大家的出价后,当场公开,谁出价高者胜出赢得承包权。一般承包期为一年,在这一年时间里,承包人自行管理好池塘,只要不触犯村规民约,池塘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自负盈亏。
印象中那时多数承包人养鲩鱼、鳙鱼,像容易养的非洲鲫,以前是没见过的。鲩鱼、鳙鱼在当地被称为草鱼、松鱼,草鱼比较贵,松鱼比较便宜,所以松鱼经常被当作供品用来拜神拜祖宗,主要是这种情况很多,每月初一、十五要拜天公、土地公、司命公等等各种公,还有观音、地藏等各种各样的菩萨、佛祖以及家里老祖宗的诞辰,也必须拜。如果都用贵重的供品,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家庭收入一般的人家,是要考虑这个问题的。
每天傍晚,承包人就会挑来一大担新鲜的青草喂养鱼儿。那个年月,人为加工的饲料还比较少见,鱼吃无污染的青草,没有营养过剩和肥胖三高等病症,健康倒是健康,只是苦了养鱼人,草是割了一担又一担,鱼还是长不胖的瘦肉型鱼。承包人把青草倒在池塘边,自己卷起裤脚站到伸进池塘的台阶上,先是把青草扒下池里,再两手在水中捧起青草搓了再搓,把青草上面的泥土粗略洗掉。这时,池里的鱼儿已经等不及了,成群结队张大嘴巴蜂捅而至。有的还抢着别人嘴里的,大家各咬住青草的一头拉扯着,时浮时沉,激起一个个水花。
夕照中的池塘很美,波光粼粼,树影婆娑,如果是在夏日,知了鸣叫声声,也如罗大佑的那首歌“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不停的叫着夏天……”那时,吃饱的鱼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个别糊里糊涂的才在这个时候浮上水面觅食,也常常会有鸭子到水里追逐嬉戏,有的鸭子想一展潜水的本事,一头扎进水里,大概过了几秒钟后,才从几米远的地方冒出头来,然后伸直身子,站起来拍了拍翅膀,再“嘎嘎”引颈高歌几声,似乎是自己在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个场景,到了池水抽干时,就暂时看不到了。池水抽得差不多时,承包人会再次撒网,尽量把鱼都打尽。说再次,是因为池水未开始放时,他们就会撒网捕鱼了,先捕一批卖了。过年前,因为需求量大,鱼的价格会比较高,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不赶这个时候赚一笔,更待何时。撒网时,大概要三五个人合力,才能把网撒好,主要是鱼网很大,拉起来费力。假如是在平日,池水满的时候,撒网捕鱼一般是在清晨,目的是赶上早市卖个好价钱。他们会穿上防水衣服,然后在池塘的一边放网,放好之后,就需要有两个人下水,各拉一边,慢慢往另一头拉去,同时还需要有人在岸边帮忙,以免漏网。拉到另一头时,就可以收网了,鱼儿的活动空间被严重压缩,它们开始活蹦乱跳起来,水花四溅,有的竟然跳出水面,跃到网外,成了漏网之鱼。
不过到了池水抽干时,要想成为漏网之鱼就比较困难了,大一点的鱼,是无处藏身的。只有小鱼小虾还可以在剩下的那一丁点水中存活。这个时候,承包人就完全放弃了,让大家随便下池,爱怎么抓就怎么抓,能够抓到什么鱼是自己的本事,都可以大大方方拿回家,跟他无关。
大家一哄而下,这叫“混池底”。“混”字用得十分适当,就是混水摸鱼。每一次,至少有几十人一起下到池里,场面颇为壮观,有的提着水桶,有的拿着小型鱼网,有的端着脸盆,好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鱼基本上是没有的了,中等一点的鱼有时还有,可能是这些鱼耍了小聪明,一头钻进泥土里,躲避过了鱼网,但后来却发现水干了,出不来。可是又因为还有一点水分,也不至于缺水死掉,于是就傻傻干干等人来捉。其实除了小鱼小虾,池塘里还藏着黄鳝、白鳝、鲶鱼这些可以钻在土里生活的鱼类。也有水蛇,不过这些蛇基本无毒,不小心被咬一口也没事。相比之下,白鳝价格更高。但鳝鱼这种动物,像土行孙,能够在泥土里自由活动,人是不容易搞清楚它的行踪的,而且身体滑溜溜的,就算让你徒手捉住,也未必能够抓得稳,眼睁睁看着它从掌心溜走的情形并不少见。
有个村民,大家公认是捉白鳝的高手,每一年的混池底,他从来都没有空手而归过,每次都会抓到一两条有点斤两的大白鳝,引来围观群众的阵阵“哗哗”感叹声。他在捉白鳝界的领袖地位,就是这么来的。那时他应该是四十多岁,经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虽然生活较为清贫,但从他平静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幸福的感觉。他是怎么成为促鳝高手的?我没有去专门探究过,只知道他下到池里后,会用脚到处试探,感觉到某个地方有白鳝出没时,他就会停住脚步,把手慢慢插入到土里,再慢慢轻轻摸。是不是怕打草惊蛇,吓走白鳝呢?我也不清楚,只是猜测应该是这样。果不其然,他捉到了一条大白鳝,至于为什么白鳝到了他的手中,不会手滑溜走呢?我也不得而知。
曾经我多次到过水田旁的沟渠捉过泥鳅,但都是空手而归,不是那个地方没有泥鳅,而是我捉不到。村里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小伙伴很擅长捉泥鳅,他整天泡在田间地头,不但捉泥鳅,捉黄鳝、田鼠、水鸡、蟋蟀都很拿手。他捉泥鳅,先是将沟渠里的水清干,然后用手轻轻拨开一点点泥土,特别是那些成片的不软不硬的黑土,发现有泥鳅出没的痕迹之后,他就用双手抔出一块块泥土放到水盆里,这样,里面有泥鳅的话,就溜不掉了。这应该是他经过多次实践,摸索出来的一个方法,虽然我没有问过他。看他捉时,觉得很简单,可是轮到自己亲身去捉时,捉来捉去又捉不到。
池底我也混过一两次,纯粹是为了贪玩。
过年前的天气,寒风凛冽,但挡不住我下池底混鱼的热情。家里人并不同意,因为大家都清楚,我没本事混到有价值的鱼,最绝对会发生的事是弄脏衣服回家。池底的泥,黑乎乎的,有一股浓重的鱼腥味,手脚浸泡过后,无论怎么冲洗,第二天还是可以闻到那股腥味。我穿了条短裤下池,可是天寒地冻,上半身还是需要保暖的,这就难免弄脏衣服了。因为平时少干这些活,对于捉鱼完全没有经验,只凭一腔热情,是不足以办成事的。下池之后,见到几条手指头大的鱼躺在泥土上奄奄一息,也就顺手捡起,权当向家里人交差。至于那些白鳝、黄鳝之类,于我来说,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有时候总希望有奇迹的出现,偶遇一条奄奄一息,唾手可得的白鳝那该多好啊,抓回家肯定会引来异样的目光,如此这样,我也有资本吹牛皮了。可是,想归想,父亲经常说“社会没有禁想”,现实中终究是没有碰到这等唾手可得的好差事。
“人家在池底里摸爬打滚多少年了,吃盐多过你吃米,你下去凑什么热闹,混了什么回来?”母亲见我提着几条小鱼走进家门,马上训话,“你的衣服你自己洗,你看看,全黑了。”
我没什么说的,其实也知道是这么一个结局,不过没有这番经历,又怎么知道混水摸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混过之后,才会悟出这么一个道理,就算是混水摸鱼,也不会是凭运气,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但凡对事情毫无准备,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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