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那快去吧！”老大夫拎起桌上的出诊皮包出了门。鲁凤久忙抢着把他那大皮包接过去，先头跑着。
所有在悦来栈落脚过夜的人都慌了神，一见李建玺老先生来了，七嘴八舌地上前说话，连迟发祥也像忘了刚才发的火似的，拽拽鲁凤久的胳膊肘小声问：“他咋说？”
鲁凤久还没回答，李建玺老先生对这一群慌神的人说：“我就怕她不出这个症状。不用担心，抽搐症状一过，她的神志很有可能一点一点清醒起来。”
李建玺老先生没空多说话。他带动着许多双期待的眼珠儿，进了悦来嫂住的小屋里。悦来嫂在老先生的调治下，安静地睡着了。
鲁凤久这时才想起说鲍廷发失踪的事儿来。李建玺老先生听了，皱皱眉头：“是啊，大家帮忙找一找。也是我们失职……这么大的雪……”
李建玺老先生回到医院时，有好几个出去找鲍廷发的回来说，在镇子里没有寻着鲍廷发的影儿。
“那就不找了？”老先生是严厉的。那几个人又冒雪出去了。
他们在镇子里是找不到鲍廷发的。鲍廷发这会儿在棒棰川镇通往寒葱沟的山路上。
一个半月来，鲍廷发困在医院里，开初是一切消息都隔绝，后来医院的人们为了减少他的疑心，便回避当紧的说一点。可是人们的眼睛不瞒人，使鲍廷发感觉到外头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那一天老伴来看他时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儿，更加证实了他心上的判断。他不是那种胶皮性子的人，紧了松了都受得了。他实在不能再在医院里呆下去，他想知道那全部应该知道又不知道的事情。这些天，对死者的怀念，对凶手的憎恨、对自个儿的烦躁和对人们封锁消息的不满，都在萦绕着他，使他有了逃出医院的念头。
他是在允许他拄着双拐到院子里练腿的时候出走的。他没出医院的门时，想的是出来把一切都看个清楚，问个清楚；然而一出医院的门时，他才恍悟到这一切是没法儿看清楚问清楚的——问谁？随便哪个见到他的人，都会把他拽回医院这个他称之为“壮膘的监牢”里来。既然出来了，便没有回去的道理，倒不如回到寒葱沟，看看鲍冲他们把军用木材做到什么份儿上，也是桩实惠举动。
于是他趁着大雪铺天盖地街头行人稀少的工夫，拄着双拐从新十字走到镇北渡口，居然没碰上过路的，也算是天助他此行顺遂吧！他抬头看，前面的青松岗顶白濛濛一片，隐约能见到那老松树的影子，而鬼头石披上了厚雪，融在一片白色之中。老松树使他想起战老大那夜酒后向他动斧子，也想起战老大留下的戒酒钱。
回头看，棒棰川镇静悄悄，积雪的房顶跟盖着白绒绒的毯子似的，一个个烟囱冒出蓝色的烟，这烟不往高处升，却贴着房顶四漫，轻柔柔的，慢悠悠的，好像菩萨庙里的香火，叫人想到故事中的蓬莱仙境。似乎这儿不会存在着生死的格斗、善恶的纠缠、人间的烦恼……
鲍廷发苦笑一声，擦擦头上的虚汗，过了他走过数不清往返多少回的镇北渡口。担心走青松岗的大路，会遇上过往的行人，他就往东顺河道拐去，拐向他和战老大遭黑枪的地方，走那条冬天才通行的抄道儿。头三里地，鲍廷发没怎么当一回事儿就走过来了。
后二里地，就有些吃力，腿上那未痊愈的伤口和骨缝儿，针扎也似地疼，他借着两根拐杖，也走了过去。其后的一里路，他是在跟头把式中过来的，满身滚着雪，帽子也不知丢在什么地方了，头一阵一阵晕旋，腿也在发抖。频频飞落的雪团在头顶融化，顺着腮边，顺着胡子，流进袄领里，脊骨一凉，打了个寒噤，一个踉跄摔倒了，半天才爬起来，两根拐杖摸到了一根。
他挣扎起来，没走几步，一根埋在深雪中的陈年横倒木又绊倒了他，他跌进了一个大雪瓮里，半天未能钻出来，等他像一条受伤的鱼儿那样翻着身子漂出雪面时，便大口大口地吞吸着冷得发凝的空气……剩下的一根拐杖也不见了，得来的是脸上三道血痕，这是埋在雪下的刺玫果的棵子划的。
他扳着一个半截树桩子，好歹才把沉重的身子从深深的雪瓮里拽上来。他喘息着，试着要站起来，站了几次都因腿不做主，没有站成。他伸出两臂，手指往雪上抓挠，蠕动着身子。真想不到，膀大腰粗的鲍廷发能到这个地步！生活真是故意捉弄人的恶魔。
他爬着爬着，在大雪地上拖出一条深深的雪沟，漫天大雪又往那雪沟填充着新雪。开头他还能把脖子挺起，不久，他高昂的头越来越低，直到嘴贴到雪上，一口热气，一个雪窝儿，一步艰难的行程。天晓得他怎么想起他儿子鲍冲抬木头时喊的号子来，他翕动着嘴唇儿，哼了起来：“眼要往前看，脚要往前走，认准一条道，宁死不回头！天寒地又冻，木头磨骨头，心想好日子，身子不发抖！身子不发抖……”
他一头栽进雪里了，再也没有爬起来，只觉得浑身发暖，像谁给他盖了厚厚的一床被。他心上还在喊着儿子编的号子，边喊边赞赏着：“这小子还真有点文采，他妈的，平时我还没在意哩！……”他似乎还笑了两声……
是哪位上界的神仙捣破了天顶，损人利己地把多余的大雪推落人间；不尽不休的雪，不仅掩埋了鲍廷发身子拖出的雪沟，也把鲍廷发掩埋了，埋得好深好深……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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