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总是担心画室板架上的铃会不会再次响起。如若响起,到底如何是好呢?把被蒙在脑袋上装作一无所闻的样子一直装到早上不成?还是应该手拿手电筒去画室看情况呢?我到底会在那里看见什么呢?
如此不知所措之间,我躺在床上看书。但铃始终也没有响起。传来耳畔的唯有夜间虫鸣。今夜铃不会响了,这个念头进入脑海,于是我合上书,熄掉床头灯睡了。
早上快七点醒来时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去画室看铃。铃仍在我昨天放的那里,在板架上。阳光把山峦照得一片辉煌,乌鸦们照例开始喧闹的晨间活动。在晨光中看去,铃绝不显得凶多吉少,不外乎来自过往时代被充分使用过的朴质佛具而已。
我走去厨房,从瓶中倒出电冰箱里冷藏的矿泉水直接喝了,将身体角落如一片云絮挥之不去的睡意残渣驱逐出去。这样,得以再度确认此刻是自己一人置身于山中这一事实。我独自在此生活。某种命运将我运到这种特殊场所。之后重新想起铃声。杂木林深处那个神秘的石室中,到底有谁在摇那个铃呢?而那个“谁”此时到底在哪里呢?
我换上画画用的衣服,走进画室站在银发男子肖像画跟前的时候,下午两点已过。平时我大体上午工作。上午八点至十二点是我最能全神贯注作画的时间。婚姻存续期间那意味着我送妻子上班后剩得自己之后的时间。我喜欢那里存在的类似“家庭内的岑寂”那样的东西。搬来这山上以后,喜欢上了丰富的大自然慨然提供的清晨亮丽的阳光和毫无杂质的空气。如此这般,天天于同一时间段在同一场所工作对于我一向具有宝贵意义。反复产生节奏。可是,这天也是由于昨晚觉没睡好,整个上午过得乱七八糟,以致下午才进入画室。
我坐在作业用的圆木凳上抱起双臂,从两米外左右的距离端详画开头了的画。我先用细画笔勾勒银发男士的面部轮廓,其次用在他作为模特坐在我面前的十五分钟时间里同样用黑色颜料往上面添砖加瓦。尽管还不过是粗糙的“骨骼”,但那里已经顺利生成一个流势,以银发男子这一存在为源头的流势。那是我最为需要的东西。
聚精会神盯视仅黑白两色的“骨骼”之间,理应加以颜色的形象在脑海中闪现出来。意念来得唐突而又自然。那类似被雨染成钝绿色的树叶之色。我选出几种颜料抹在调色板上。反复尝试几次,颜色终于如愿调试出来。我当即不假思索地往已具雏形的线条画上着色。至于能发展成为怎样的画,自己也无从预料。但这颜色将成为之于作品的关键底色这点我是知道的。而且,这幅画将急剧远离所谓肖像画这一形式。而我告诫自己:即使成不了肖像画也怕是奈何不得的。倘若那里有了一股潮流,那么只能与之同步前进。现在反正按自己想画的方式画自己想画的好了。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虑不迟。
我一无计划二无目的,只是一味将自己心目中自然浮现的意念追逼着如实描摹下来,一如不顾脚下追逐原野上飞舞的珍稀蝴蝶的小孩子。颜色大体涂完后,我放下调色板和笔,又坐在两米开外的木凳上迎面端详这幅画。这是正确的颜色 ,我想。被雨淋湿的杂木林带来的绿色。我甚至对着自己本身点了几下头。事关绘画,我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出这种自信了。不错,这样即可,这个颜色是我追求的颜色。或者是“骨骼”本身追求的颜色。接下去,我以此为基础调试几种外围性变异色,适当加上去给整体加以变化,赋以厚度。
观看如此形成的画面过程中,下一种颜色水到渠成地浮上脑海,橙色,是仿佛熊熊燃烧的橙、是令人感受顽强生命力的颜色。同时又含有颓废的预感。那或许是导致果实缓慢死亡的颓废。而那一颜色的调试比刚才的绿色更有难度。因为那不是简简单单的颜色。它必须在根本上连接一种意念。调出那样的颜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我最终调制成功。我手拿新的画笔,在画布上纵横驰骋。局部也用了刮刀。不思索这个行为本身再要紧不过。我尽可能关掉思考线路,将颜色毅然决然加入构图之中。画这幅画时间里,纷纭杂陈的现实基本从我的脑海中彻底消失。铃声也好,打开的石室也好,分手的妻子也好,将来的事也好,一概不予思考。就连银发男子也置之度外。自不待言,我现在画的原本是作为他的肖像画开始的,然而我脑袋里甚至他的脸也了无踪影。他不外乎单纯的出发点罢了。我在这里进行的,仅仅是画之于自己的画。过去了多长时间,记不确切了。蓦然回神,室内已经变得相当昏暗。秋天的太阳已经在西山边隐去身影,而我却连开灯也忘了,只顾闷头作画。移目画布,上面已添加了五种颜色。颜色上面加颜色,其上面又加颜色。有的部位颜色和颜色微妙地相互混合,有的部位颜色压倒颜色,凌驾其上。
我打开天花板的灯,再次坐在木凳上,重新正面看画。我知道画还没有完成。那里有仿佛放荡不羁四下飞溅的东西——某种暴力性比什么都刺激着我的心。那是我长期缺失的粗犷与暴烈。然而仅仅如此还不够。那里需要某种核心要素来驾驭、整合和引导那暴烈的群体,需要统领情念的意念那样的东西。但为了寻而得之,往下必须放置一段时间。必须让四下飞溅的颜色暂且安睡下来。那将成为明天以后在新的光照下进行的工作。一定时间的经过恐怕会告诉我那将是什么。我必须等待它。为了耐心等待,我必须信赖时间这个东西,必须相信时间将会站在自己一边。
我坐在木凳上闭目合眼,将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在秋日黄昏中,我有了自己身上有什么正在发生变化的切切实实的预感。身体组织一度分崩离析而又重新组合时的感触。但是,为什么这一情形此刻在此发生在我身上呢?同银发男士这个谜一样的人物偶合邂逅、受托为其制作肖像画过程从我身上催生出如此变化不成?或者像被夜半铃声引导着挪开石堆打开奇异石室这件事给了我精神以某种刺激?抑或与此无关而仅仅是我迎来了变化阶段?无论取哪一说,其中都没有堪可称为论据的东西。
“这可能不过是开端罢了,我觉得。”银发男子临别时对我说。
若是这样,莫非我把脚踏入了他所说的什么开端?但不管怎样,我的心得以久违地为绘画这一行为亢奋不已,得以百分之百忘却时间的流逝而埋头于作画之中。我一边收拾使用过的画具,一边持续感觉肌肤上类似快意发烧那样的东西。
收拾画材时我见到板架上放的铃。我把它拿在手里,试着摇响两三次。那个声音在画室中清脆地回荡开来。夜半让我惴惴不安的声音。但不知何故,现在并没有让我惧怯。这般陈旧的铃为什么能发出如此清脆的声音呢?我只有意外而已。我把铃放回原处,熄掉画室的灯,关上门。然后去厨房往杯子里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喝着准备晚饭。
晚上快九点时银发男士打来电话。
“昨夜如何?”他问,“铃声可听见了?”
“完全没有听见,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我应道
“那就好!那以来你周围没发生任何莫名其妙的事吧?”
“特别莫名其妙的事似乎一件也没发生。”
“那比什么都好。但愿就这样什么也别发生。”银发男士说。而后停顿一下补充道:“对了,明天上午前去拜访没关系的吗?如果可能,打算再好好看一次那个石室。场所实在兴味盎然。”
没关系,我说。明天上午无任何安排。
“那么十一点左右拜访。”
“恭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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