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以前拍的张爱玲的电影太老实，比如《倾城之恋》，直接按照张爱玲小说的框子画，再怎么忠实，也觉得不达意，反倒把文字里富有想象力的场景具体化以后，木板又呆滞，看完让人胸口堵得慌。我就是带着这样的预判去看《第一炉香》的。明明觉得她拍的不会好，但偏偏还是非要去看，不是因为许鞍华，而是因为喜欢张爱玲。
但，没报什么希望的去，看下来反倒觉得有点小惊艳，咦，这次反倒拍得很丰润，依着原著的骨架子，补充了不少的血肉进去。难道是因为这次的编剧是王安忆？
先说选的演员。我去之前就腹诽，彭于晏这样的猛男肌肉哥，能演得出一个浪荡子的风流成性吗？马思纯这种有点蠢萌、呆滞的人演张爱玲笔下的女配角色好像还可以考虑，但女主？她挑得起来吗？她身材还圆润，脸型从视觉上仿佛也不够美啊。范伟演司徒协形象也不太对，原文是”干瘦小老儿“
但真看了电影，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好像特意把彭于晏的肌肉和体型掩盖住了，穿的衣服也都宽大。整个电影只是特意拍他的脸和整体身型，除了床戏稍微一个镜头掠过赤裸的上身，其他几乎没有裸露身体的镜头。脸也比较瘦削有型（他特意为此戏减肥了么？）。帅, 确实是够的。至于女主，重新细读张爱玲的原文，发现马思纯的脸型和丰润其实跟张爱玲原文里的描写挺贴合的：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粉扑子脸。虽然她的眼睛没有描述地那么“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但要找”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以及“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现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的“粉蒸肉”，好像目前演艺界能想出来的、成名的女演员除了马思纯确实无几。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薇龙把脸埋在乔琪乔胸口剧烈地抖动着脸哭的场景，实在是不好看。抖动确实是有了，但总觉得没什么情感，也没多少悲伤，她脸上的肉全把我的神给抖走了。
电影的架子还是跟着原著搭的，但跟原著最大的差别在于情节的补充，整体上把小说低俗、世俗‘、恶俗化了。
原著里薇龙初到姑妈家，看到满柜的衣服，禁不住一件一件的试下来。这是她沉沦物质世界的第一步，丝滑、多样、色彩丰盛，昂贵。电影里，她没有试穿。倒是改成了她因没有吃饭，于是先尝了一口单独端到她房间的点心后，接下来一大口吞掉了余下的大半个--好像饭也没吃过一样。电影显然把小说里的场景低俗化了。她确实不单是没有学费，连生活费都付不出了。但场景的具体化，把薇龙委身姑妈处降低成了最低层次的吃饭需求。而张爱玲原著中，她是已经吃过饭了的--至于是真吃过了，还是不想说实话以免被姑妈家的仆人看不起，我们不清楚。但对于张爱玲来说，吃饭不是一件要紧的事，相反，一件一件的试衣服要体现的是她的虚荣，思想层面的需求远远多于身体层面的填饱肚子。后文还写道，薇龙在衣橱里一混就混了两三个月。可见，华美的衣服对于薇龙的重要。
电影里，意识到乔琪乔的花心后，薇龙两次试图回上海。一次因台风，没成行。第二次已经上船了，但被人挤掉了行李，东西散开了一地。还被一个抢夺她掉地上的东西的老妈子劈头盖脸一顿骂，“嫁不出去”。镜头一转，她把行李箱扔进了海里，然后回转到了姑妈处。让姑妈替她去求亲。貌似她是因为老妇人的骂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上海是嫁不出的，名声还坏了的。所以才下定决心回到姑妈处。原著里是她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说，这场病是薇龙的身子替她的心病倒的。两三个月过去，等病好了，仿佛想自己承担责任，回上海踏实去过自己的穷日子的愚蠢想法也被治好了。病的这几个月，也是她辗转反侧做决定的几个月。最终还是决意留下来，沉迷在着物欲和情色的世界里，靠身体和色相换一世的安稳，这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一时的兴起或赌气。所以，原著是虚处理，薇龙的心里戏通过病表现出来，但具体她怎么想的，读者不知道。电影是实处理，两次去买票，第二次还登上了船，却因老妈子的恶语而幡然醒悟。这是个瞬间的决定。一瞬间能那么绝决，也有点不是特别合理。
电影相比原著，睨儿的安排是变化最大的。姑妈原本有意打发了她，问薇龙意见，薇龙特意留下了她。她的本意是，这样至少乔琪乔总归不会老往外跑，毕竟还是在家里的。但最后睨儿居然自愿收手，执意不肯再让乔琪乔得手。当时乔琪乔跟薇龙相会之夜，她等在小铁门对乔琪乔说”谁稀罕你的钱“的时候，明显她也是被乔琪乔迷住了的。那个时候睇睇被赶走的事件已经发生，所以她应该很清楚跟乔琪乔有染以后的后果。可见，当时迷他之深。现在又千方百计地设计好了把他推开，可见也是早下定了决心，做好了预防的。但这样以来，搞得乔琪乔好像是连偷情的对象都没有了，不得不把身心专一在薇龙身上了。倒让薇龙的卑微求爱少了一层悲凉。跟乔琪乔无人可性才转向她相比，她大概更希望是，不管外边有多少女人，他心甘情愿地转向她，哪怕是一刹那也好；哪怕是对她撒个谎，说他爱她，也足以慰心。
此外，乔琪乔对薇龙的吃醋和爱意也是电影额外加出来的。乔琪乔对姑妈说薇龙有薇龙的好是原著里有的。但其他场景是没有的。比如，在婚后的船上，司徒协因吃醋而用力推了乔琪乔一把，之后打电话让薇龙陪他出差上海，乔琪乔吃醋地说，我们在度蜜月，他怎么可以现在让你去上海当翻译。又身子扑在她的行礼箱上，说，我没有去过上海，我也要去。这时薇龙俯下身来偎在乔琪乔背上。这个场景被导演拿来做了电影的宣传海报，可见，这一瞬间，确实是导演想传达给观众的：爱情的美好，哪怕是一刹那。另外，结尾的场景，电影里，至少乔琪乔对着那些喝醉了的大兵说了She's my girl。至少他表达出来了，她是他的。他帮薇龙踩灭着了火的衣服，还拿起来用眼睛透过烧出来的窟窿，说，我看见你了。这个也是原著里面没有的。导演或许在暗示，他真的看到了她的付出，看到了她的苦心，看到了她对他的爱？
最重要的场景，乔琪乔夜会薇龙的场景，电影里的次序跟张爱玲的原文颠倒了一下。先演的在林里行走，但没了小说里面的诡异气氛。然后是跟薇龙相会，相会出来后是跟睨儿的厮混。张爱玲原文乔琪乔夜会薇龙写得极其简略：当天晚上，果然有月亮。乔琪乔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然后是大段的乔琪乔走在丛林中的描述，是对薇龙的警告也是对未来的预警；然后才是碰到睨儿。这样薇龙看到乔琪乔跟睨儿在一起时已经跟她和乔琪乔的相会隔了一些篇幅，不至于有特别强烈的冲击。但电影里强化了乔琪乔跟薇龙相会后又立刻投入睨儿的怀抱，前脚贴后脚，时间极其简短。因此对比强烈，狠狠冲击薇龙方才还沉浸在爱中的诗意心灵。电影表达的更戏剧化，同时，也更恶俗。
其他的细节也彰显了这种物质化。如卢兆麟对姑妈说自己家有弟弟妹妹，等着他去工作赚钱呢。貌似也是有情可原的为钱委身。后还被邀请做乔琪乔和薇龙结婚时的伴郎，简直狗血。最后又明确被薇龙说出是被姑妈送去加拿大读书，简直是兵刃相见，不留丝毫情面。让观众赤裸裸地直面又一个身体沦陷换金钱的版本。不过，这次，是男的愿意。再如，乔诚让下人把乔琪乔的宠物蛇给放了，乔琪乔绝望地喊着爹地道歉，又喊自己过世的妈妈，想引起乔诚的恻隐之心。为了得到父亲的一点施舍也实在是拼尽了所能。乔琪乔的同母异父妹妹周吉婕（书里她只有十五、六岁，电影里大了很多啊，好像乔琪乔的姐姐似的）钻进乔诚的汽车去要钱后跟乔琪乔平分，等等。
顺便说一下，电影里抹杀了张爱玲笔下强烈的色彩对照，以及不调和感，“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搀揉在一起”。从风景和颜色上来说，山外的野杜鹃，满山轰轰烈烈，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映着海色；巍巍的白房子，绿色的琉璃瓦，等等，书里写的好像电影里都没有特别体现出来。从家具装饰上来说，客室里是西式布置，但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鼻烟壶，观音像，小屏风--东方色彩。薇龙自己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的学校制服是满清末年的款式，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但电影里也没有显示，校服她穿的是蓝旗袍裙。
说到服装，电影里服装的变化也特别大。小说里，薇龙的衣服应该多以旗袍为主，比如去教堂唱诗班穿的是姜汁黄云绉旗袍， 跟乔琪乔相见的那天园会穿的是瓷青薄绸旗袍。电影里薇龙在姑妈家的衣服没有一个旗袍，全成了洋装或礼服。另外，乔琪乔的服装好像都折折皱皱的，尤其是开场初见薇龙，和跳舞的那一场。不知道导演是故意以衣服的皱巴巴来显示乔琪乔的潦倒？还是以棉麻的布料来彰显乔琪乔的浪荡不羁？
回到整个故事。薇龙的理想大概就是找个人嫁了吧。如果可能，找个富有的、上层的人，自己巴结着点，凭着年轻，或许也能成功。即使不济，也嫁给卢兆麟这样受过教育的人，至少可以过上稍平稳一点的生活，不至于受穷。再怎么着，也不至于下嫁给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层人。而思来想去，却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整天从这个床爬到那个床的男人，帅，无情，放荡，懒散，不要工作，却享受惯了的浪荡子。出身富家，但是不讨喜的混血子，即使富有的老爹死了，也轮不到他分家产。娶纯种的洋人娶不上，良好出身的中国大小姐又会嫌他没钱没地位。而他自己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一个不会承担责任的人，也并没有打算结婚。一个空心迷茫的人，不想未来。有点像《阿飞正传》里面的阿飞。薇龙心甘情愿地嫁了他，周旋在富有的、对她感兴趣的老男人身边，一边替姑妈谋爱，一边替他谋生。
世上关于年轻女子的的经典文学作品很多，无非是女子谋爱或谋生，如夏洛特的《简爱》，《傲慢与偏见》，再《德伯家的苔丝》，《小妇人》；男性谋爱谋性的也有，如《洛丽塔》，《欲望号街车》；但像《第一炉香》里薇龙这般只为一刹那的爱，自愿地嫁一个徒有富贵虚名的浪子，并献身、献上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和姿色去为他谋生的故事，连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也无可相比。毕竟，这是日复一日的自己出卖自己，而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各种女人胡调。更关键的是，她爱他啊……犹如每日拿尖刀抵在自己的胸口挖，一日一深，愈深愈爱，愈爱愈疼，绝望和希翼交织，爱而不得啊，至少得了他的名分和身体……
所以，《第一炉香》是个颠覆了男女性别的故事，不管中外，历来都是女性希望靠婚嫁来换一世安稳，这一次是男的需要长期饭票，但女方不需要他提供性，她要的是婚姻的名分，更希翼的是他的爱--更难得、更宝贵的东西。靠出卖她的肉体来养他，她心甘情愿。而他的性却可以四处流转，不受羁绊。
张爱玲曾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句话广为人所知。大多数人看到的或许是爬满了的虱子。而于张爱玲来说，更想表达的或许是那华美？虱子是对华美的反衬，也就是所谓的“把有价值的东西毁了给人看“， 由此才透出无限的遗憾和悲凉。同样，在《第一炉香》里，张爱玲似乎在表达类似的观点，爱情这种顶纯，顶真，顶高贵的东西，却沾染满了腥膻的肉欲和厚腻的钱臭，然而，即使如此，恰恰是因为“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在这满是污浊，算计，情欲和衰朽的世界里，薇龙，这个年轻青涩的女孩子初见浪子不由自主冒出来的星星之火的爱情，才如此的美好，哪怕只是一刹那；如此的固执，足以让她陪上青春和肉体，如亚伯拉罕把自己的亲生独子以撒献祭给上帝一样献上，未曾迟疑，绝不后悔，再无退路。
许鞍华导演一再执着地导演张爱玲笔下的故事，或许也有着她自己义无反顾的献上。唯愿她们述说的故事再也不会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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