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和文禄,就想起一座座大山,他可能到死都没法去想通自己会被困在这大山里一辈子。
1960年,秋,正是满树的黄叶散落的时候,手里的通知书被他夹在书本的最中心位置,那是他去往梦想国度的钥匙,他自来就喜爱云南,憧憬这个地方,梦里时常来到这里,像画儿一样。和文禄喜欢诗歌,我记得他最多的诗集是莎士比亚,最爱的歌是《月亮走我也走》。
和文禄是四川南充人,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他是老三,两个哥哥和最小的妹妹随大流去了东北某县的文工团,剩他和四弟照看老屋和母亲,要是他再离开,家里就只剩下弟弟一人照顾母亲,这也是他最为烦恼的地方。
但是人啊,一旦心中有了波澜,再狂浪的风也吹不灭它。
大概是阻拦不了和文禄,母亲和弟弟只有含泪送他到汽车站台,母亲心里知道,这一去呀,可能就不会再见面了,眼泪就留个不止,和文禄显然兴奋更多过悲伤,他温柔的拭去母亲眼角的泪,年少的他面对前方的路除了期盼就是欣喜,他哪里会知道生活的样子才真正开始……
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到城里火车站,和文禄心中的欣喜更是上了一个台阶,他飞奔向站台,买了票,背着的棉穗、挂在腰间的水壶,军绿色的挎包在他身上都是那么轻盈,母亲拿了家里最大的一把手电筒给他,很沉,告诉他,这可以用来照亮,也可以用来抵御坏人,他笑了笑收下了。
一路的青山绿水看得和文禄有些激动,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按照家里人说,就是书本知识很最丰富的一个,所以才令母亲担心,两个哥哥和妹妹都是文工团的杂务,只有他是站在最前面演奏的那一个,他在大学主修音乐,擅长手风琴、电子琴、二胡还会一点大提琴,属于文工团的佼佼者,原本就留在四川等着升到大学当教师,因为心中那点梦想,自愿选择到云南不知哪块山里支教。
火车驶到宜宾,又从宜宾走路到高县、均连、盐津,那时候的盐津和大关是属于一个县,一路搭着班车走,他要去支教的地方就是大关,他看到路边班车站的人密密麻麻,有河堤,有人在那里卖鱼,有片山的土豆,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虽然人们都灰头土脸,虽然一望无际的大山,但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乡民告诉他要走路到河口,又再坐班车到目的地,身上的行李越来越沉,满额头的汗都有些吃不消了。
当然沟通也是一个问题,他用普通话问路,被问路的人莫名其妙,他尴尬一笑,又继续赶路。
天,大概是六七点就全黑了,只能偶尔看到些忽闪忽闪的萤火虫,脚下的石子把鞋底磨破了,山路确实不好走啊!和文禄拿出母亲给的手电筒,一束亮光打在前方,他突然有点想念母亲了,坐了两天火车,走了半天的路,又坐了一天的班车,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了,那年,和文禄26岁。
他被校长热情接待,安排了教学的课程,回到寝室时,他给家里写去了第一封信。
教师的生涯有些枯燥,好像他这个“外来客”不是很受同事的待见,他有些不知所措,看书便成了他打发时间唯一又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夜里对着夜灯读到乡愁的时候,感慨万分,好在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位“外教”,因为他会讲述着自己的家乡,讲述当兵和大学的生活,也会为学生们演奏和歌唱。
又是一年春天,和文禄在这里一呆就是两年,一星期一封家信是从没断过的,这也是唯一让他安慰的事了。
都说花粉不是让人过敏就是让人悸动,和文禄心里起了悸动,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不敢上前一步又舍不得退后一尺,在春分之际,他确定自己安定的心仪,有了另一种憧憬,那叫爱情。
和文禄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唤名为珍珍,珍珍的原名我记不得了,他是在心里这样叫她的,其实两人就差四岁,只是确是师生关系。珍珍看和文禄的眼神也总是充满了崇拜,特别是他表演的时候,风度翩翩的样子,大家都看在了眼里,两人眼睛里常常在传达着某种讯息,他怠慢了给家里写信,余下的时间为珍珍作诗谱曲,那年他28岁。
1966年,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这一革命的发生让和文禄有些措手不及,安定的生活被翻了个底朝天,作为“外地人”的他成了本地人首要对付人之一,他说话,做事都被高度关注着,他和珍珍的爱情就此被打压,这样的爱情在那个时候来说,是低俗又不道德的,就连给学生上课,旁边都是有人站岗的,一次,和文禄就在课堂上多瞄了一眼珍珍,就被拖了出去,当场用斧头的背面捶烂了膝盖,和文禄痛得眼泪直流,他看着惶恐的珍珍,倍感痛苦。
和文禄想回家的心越来越了浓烈,他开始对这里生了恨意,手里的手电筒被他打开又关上,他想逃离这里,可他又总是纠结,爱情在他眼里是神圣而又唯一的,他舍不得珍珍,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温柔的眼神,他毅然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他要面对这场文化疾病,等它过去,等疼痛消失,等着迎娶珍珍。
和文禄开始小心翼翼的生活,每每向家里写信,都会被检查信件内容,这样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他和珍珍会私下传送纸条,会用强烈的语言愤慨这件事,也会用诗表达对珍珍的爱意,逗来珍珍一笑,这一笑,和文禄便忘记了所有的痛苦,选择面对。
这样一份情愫,一念就是四年,那年和文禄32岁。
原本以为一定会等来简单的幸福,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年纪,又成了被对付的矛头,批斗标题是这样的,和文禄再不结婚就是对部分女同学的不尊重,有违师德,那晚和文禄又被“上刑”了,这次被打得半死,打破头的鲜血染满了他白色的衬衣,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救他,没有一个人心疼他,他唯一的报复就是写出自己的不满,写了烧,烧了写,写了再烧,烧了再写…
他在夜里捂着被子哭泣,他想起自己曾经踏上这片土地时满心的期待,更是痛哭流涕……
没过多久组织上传来和文禄要成亲的消息,就连和文禄他自己都不知情,他被带进了一个黑房间,高压政策下他不得不投降,要和他结婚的是曾经市里有名的大地主的女儿,也是被严重批斗的对象,名叫谢从怡,她家里被搜刮后被安排到这个县城的小学当老师,因为这次革命的,她眼看着家里被夷为平地,心理严重受创,从此患上了重度抑郁和精神分裂。
和文禄的心情大概没有谁能去感同身受吧,他的眼泪终于见光了,他号啕大哭,隔天,就被草草举行了成亲形式。
珍珍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了,听说她郁郁寡欢了几年,嫁给一个老头。
从此两人便再无消息。
十年文化大革命终于消停了。
和文禄始终都没再见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心里的样子就是送他到车站时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
和文禄真名叫郭受禄,是我的爷爷,他终年面对书本,写了25本日记,爸爸说因为他和奶奶之间没有爱情,所以爸爸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四川,一呆就是八年,爸爸回来时,是爷爷去接的,一样走到河岔口时,爷爷拿出了那只手电筒,当时的天气就跟爷爷初次踏上这里时是一样的,天黑黑的,风有些大,爷爷把爸爸抱了起来,看着照射在前方的亮光,想起了母亲曾说的话。
“小三儿,这把电筒很沉,可以照亮前路,也可以抵御坏人”。
爷爷看着八岁的儿子,又蹦又跳,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才露出来久违的笑容,前路漫漫,人这一生,得有多少坏事要去对付,得有多少造孽的事要去承受,得有多少风霜积雨,那些个前有狼后又虎日子,手里的手电筒再沉它也抵御不了坏人,只是啊,在这黑黑夜里给了一道安心落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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