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8
我应该从哪讲起呢。
那是1948年夏天。
那时的我还是像小燕这么大的小姑娘,一身蓝上衣黑裙子的学生装。我们的学校全是女同学,在我们班上有三十七个同学,大家都在革命的洪流里各自成长。就在那个夏天,我和小田、还有春雅一起加入了革命的队伍。就在那个夏天,我由一名女学生变成了一名女军人。就在那个夏天,我离开了母亲。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年夏天,部队不曾经过我们那安静的小城,我也不曾看见那潇洒干练的女兵,那么,我自然不会遇见你们的父亲,自然不会有你们,也自然不会有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事发生了。
也许,这就是命运。
我的老家在四川昭觉,那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月亮城。城里一年四季都盛开着鲜花,空气里四处都是花香。到了火把节的时候,还会放上一整天的假,小孩子们举着火把嬉戏打闹,姑娘们换上民族的服装和小伙子们围着篝火,纵情的唱啊跳啊,直到圆圆的月亮升上天空。大家一同对着月亮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
玉兰,你许的什么心愿。
小田甜蜜蜜的看着我。
我…我想当兵。
当兵?
小田张可大的嘴了,我以为小田会笑话我,没想到小田说,我也想当兵。
春雅,你呢?我们一同转向了还双手合十的谢春雅。
我…我也想当兵,可是家里人催我结婚。
我们三个人里,春雅比我大两岁,小田是年纪最小的。春雅的父亲在城里开了一家丝绸店,生意做得很大,家里条件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好的。春雅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结婚了,在店里帮着照看生意。家里人给春雅介绍的对象是他们街上“蓬莱菜馆”老板的老三,那个人我和小田都见过。一个很木头木脑不善言语的读书人。挎着一幅遮住半张脸的大圆眼镜,总是不敢看我们,一说话眼睛就瞅着地上。小田开玩笑的说,陈老板都没把我们春雅放在眼里啊,更别说心里啦,走,春雅。那陈家老三急得连忙说,不是不是。看他那样子,逗得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下晚自习的路上,春雅也会跟我说起他。说他其实对他很好的,会很贴心的想到为她买上一块手帕。我就笑了,他不知道你家是开丝绸店的吗。春雅也笑了,是啊,当时我也问他了,可你也知道,他只会愣在那啥话也不说。那时我还故意逗春雅说,真羡慕你啊,现在就有人知道心疼你啦。其实自己也偷偷想过,什么时候哪个人也会送我一块手帕。谁也没有想到,那人竟就这样快的出现了。就像两条支流正在朝着革命的大河里逐渐靠近、逐渐汇聚。
小田和我们家住的很近,只隔着一堵土墙。
坐在我的小屋里,甚至都能听见小田的后母又在责怪她整天就知道在外面疯跑,什么活也给家里帮不上…还有小田那刚刚满月的弟弟哇哇的哭声。小田的父亲靠跟别人做木桶、木椅这样的生活用具,养活着他们一家人。
我常给小田开玩笑说,以后啊,你把你爸的手艺学会啦,就不用被阿姨整天追啦。谁知小田学着他爸的口气,可严肃的说,这手艺传男不传女,传里不传外。
因为出川那时还多是山路的问题,时局的消息都是由一些外面回来的长辈们讲的。他们常常会讲到,毛主席的军队是如何的所向披靡,英勇善战,蒋介石反动派马上就要垮台啦等等很是振奋的消息。身在学校里的我们,除了有时会到街上跟着高年纪的同学,举着红红黄黄写满标语的小旗子,一起浩浩荡荡的穿梭于大街小巷里,高喊着抗战必胜的雄壮口号之外,感觉学校的时光还是很轻松的。
安静的校园却因为一支嘹亮的军歌而沸腾起来。
那天起来,阳光明媚。
国文老师是一个衣衫严整的老头,就算再热的夏天,他也是一身长袍。我现在都还记得他那天讲的是《孙子兵法》,这样的课文我们女学生当然不会感兴趣了。大家在底下用各色的丝线编着好看的小链子。就在这时,窗外远远传来一阵响天的锣鼓声,平静的街上顿时就热闹起来了。人们像鼹鼠一样从各家各户探出脑袋,从胡同小巷里汇聚到正街上。我们趴在窗户上,小田还压在我身上使劲向外张望。
不一会儿,那声音就近了。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们是人民的武装/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向着太阳/向着胜利/前进前进向前进
解放军!
小田第一个大叫起来。
快看!是解放军!还戴的大红花!
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
那是一支长长的队伍。解放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嘹亮的歌声,走在前面的几排每个人胸前都还戴着一朵大红花。
走!
春雅扯着我和小田下了楼。
总是听外出的人说,解放军是如何的勇猛顽强,不怕牺牲,中子弹了也要把拉响的手榴弹投出去。现在这些英雄的人物就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
我们来到了街上,人们都从家里拿出了红薯还有鸡蛋要递给解放军同志。前街的王阿婆见解放军同志不肯拿,就把两个大红薯硬往解放军同志兜里塞,可解放军同志们却还是拿出来又放在了阿婆手上,那解放军同志还笑着说,谢谢阿婆,我们不能要。我们有纪律。
我们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的最前面。
我伸手都能摸到那胸前写着光荣的大红花。
那一刻的我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能走在那样的队伍里是那么让人羡慕。
快看!女兵!
又是小田第一个喊出来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果然在队伍里发现了大概有十几个女兵。她们把头发都塞进了帽子里,不仔细看的话真的看不出是女兵呢,一张张稍显柔弱的脸上有了一层红润的风霜。她们没有像男兵那样扛枪,而是有力的挥舞着手臂,走的那样斗志昂扬,走的那样意气风发。一位走在女兵最前面的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女同志,突然转过身说,我们女兵也唱支歌,团结就是力量,一起唱!瞬时间,女兵们高亮的嗓音吸引了很多老百姓的目光,大家都为她们拍手叫好。
真英姿飒爽啊,小田在那入迷一样的发着感叹。
是啊,我现在更想当兵了,能走在这样的队伍里该有多光荣啊。
我们可以吗?春雅一句话又把我们拉回了现实。
看着远去的队伍,我们三个都很莫名的低落,甚至是失望。
第二天我们没课。
学校为欢迎解放军同志,将教室改作了他们暂时休息的场所。
隔着校门的铁栅栏,看见战士们正把很多稍显暗旧的棉衣、棉被朝卡车上装。还有战士拿着笔在教学楼对面的大槐树下面写着什么,应该是在写家信吧,而我不禁在想,外面还是那样的纷乱,他的家人能收到他的信吗。这样的担心,也终于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些写给母亲的信,她是否收到。而父亲的第二封信,我和母亲竟等了那么久。
门口站岗的战士,看见了揪着胸前的辫子在发呆的我。
同学,今天暂时不上课。小战士一看也就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可说话那样好像个小大人。
我不好意思的退后,可突然就冒出了一个问题。
你好…
同学,还有什么事吗。小战士原地向后转,简直像一尊会说话的塑像。
我看他也和我差不多大,就很直接的问他,你们的女兵呢,她们都多大。
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小战士善意的笑了起来,露出黄黄的两颗大门牙。他抬手要我看操场那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了四五个女兵正在那很像样的打着快板,隐约还能听到她们在念着 “解放全中国,大家齐胜利”的对白,都在认真地排练着节目。远远看去,像几只白色的蝴蝶来回飞舞。我一下也明白了小战士的意思。
我知道了,女兵都是文艺兵,对吗。
是啊,她们都可会表演节目了。原来小战士笑着说起话来,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那你看我行吗,我会唱歌!我上下看了看自己,很期待小战士说当然可以。
小战士挠了挠帽子,好像很为难的说,这我说了可不算,那得我们首长说了算。
你们首长是谁?
我们首长今天不在。
小铁匠!不站岗,你在干嘛!
校门传达室里,从窗户伸出一个脑袋朝着这边大喊。
小战士一下慌了,急忙跑回去。
一转身,他还跟我说,我们首长明天回来。
小铁匠,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而拉曲河上那座大桥却永远记住了他。那塑像一样的姿势永远定格在了那里。
十月的小城,天气已渐渐转凉。茶馆里老乡们不断续着早已清淡的茶水,年纪稍长的阿公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千里之外的辽沈战场上,解放军正如何如火如荼的万炮齐发,攻城拔寨。
我低着头往回家走,想着小铁匠的话,想着那文艺女兵是怎样的让人羡慕。
忽然有人从后面使劲拍了我一下。
你在这啊!快走,到街口,那解放军首长正招兵呢!小田喘着粗气,拉着我的书包带就朝前跑。
我一时没晃过神来,或许,我常常都比别人慢半拍。
小田见我傻站那不动,不想当兵啦你。她猛地使劲一拽,我就像一个小风车一样,一路呼呼的跟着小田后面跑到了街口。
街口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台子,后面竹编的围栏上贴着菱形的几张彩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老乡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台子严严实实的包围了起来。春雅早已经在前排等我们了。
我和小田像两条小鱼一样朝春雅游过去。
台上一位大约快三十模样的军官,激情洋溢的演说着加入解放军的队伍,加入革命的队伍是如何的光荣和神圣,讲解放军的队伍是人民的队伍,是为救人民于水深火热而创建的,是为人民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而打仗的,因为感情的真挚,那军官不时会有激昂的手势,我甚至看到了在他讲到自己的家乡遭到惨烈扫荡时愤激的眼泪。后来,和隽主任说到这事的时候,他回想起来后竟会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腼腆的像是要出嫁的姑娘。经历过真正战火洗礼的他们,在大敌当前千钧一发之时,在带领战士冲锋陷阵之际,都能义无反顾大义凛然的昂扬着男人的火性和刚毅,而硝烟散去平淡下来以后,回想起曾经惊天动地的壮举,有的人就会习惯沉默,可能是在怕脑海中闪现倒下去的战友,是怕再闪现亲人痴痴期盼的无奈。隽主任就是这样。
在台子的边上,我又看到了昨天在队列里带领女兵唱歌的那年纪稍长的女同志。她今天没有戴帽子,露出齐耳的短发显得格外的精神。在那男军官的介绍下,她一步跨上了台子。
老乡们,大家好!女同志很大方的环视了一下台下攒动的人群。
我叫邵红英,是汽车一营女兵连的指导员,也是团文艺演出队的队长…
好!台下不知从哪个角上冒出了响亮的一声,紧接着是及时雨般由弱渐强的掌声。
女同志向大家微微鞠躬,伸出两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细节,下来我问过小田和春雅她们有没有注意到,两人都摇摇头,小田急着问我,是啥,是啥。
我说,你们没看见吗,那女同志左手没有小拇指。
小田惊讶的打了个哆嗦。
而听到了红英姐小拇指故事的那天,更让我对这刚烈的女子更多了一份敬意和佩服。
女同志接着先前男军官的情绪,狠狠的控诉着日本帝国主义的滔天罪行和国民党反动派的险恶用心和丑恶行进。讲到动情处,女同志挥舞着拳头高喊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老乡们很多人也含着热泪跟着女同志一遍又一遍的高喊着口号。会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刚才的男军官在台子侧面也激动的拼命鼓掌。
接下来,在台子的右边,那男军官带着一名战士开始登记有意参军的人员名单。
老乡们是那么的踊跃,小桌子前都快被挤倒了。
每个登记了名字的青年,那女同志都会在他的胸前别上一朵大红花。
走,我们也报名去!小田兴奋的拉着我和春雅。
人家要女兵吗,春雅小声的问。
怎么不要,你刚没听吗,人家有女兵连还有演出队。
我俩就被小田拉着到了小桌子前。
男军官正低头写着上一个人的名字。
同志,你好,我们也要当兵!小田故意沉沉了嗓子。
我和春雅站在小田身后,春雅低头在想事情。她怎能不想呢,春雅的父母会答应自己去当兵吗,再说,还有她的话不多的未婚夫…
男军官冲着小田笑起来,你们多大啊。
我俩十六啦,她十八啦。她指着春雅。
其实,我想说,我已经十七了。
你们的父母呢,或是,家人。男军官依然是笑着的。
他们在家啊。小田一句话逗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男军官招呼来一旁那齐耳短发的女同志。她正忙着跟新入伍的战士发军装。
女同志把我们三个领到了一边。
你们好,都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邵红英,看来我应该比你们都大,你们就叫我红英姐吧。女同志自然亲切的话语,一下拉近了我们和她的距离。
首长你好!我叫田彩云,她叫梁玉兰,她叫谢春雅。
小田一时也像个小大人一样,熟练的介绍着我们三个。
女同志笑起来,我不是首长,叫我红英姐就好了。那你们都会什么呢?
我会跳舞,玉兰唱歌可好听了,春雅…春雅…小田想了半天,春雅长的好看啊!春雅立刻红着脸低下了头。的确,春雅有着四川女子特有的娇美。
我看你们都是好漂亮的小姑娘啊,女同志的眼睛暖暖的看着我们三个,那小田,玉兰,春雅,我问你们为什么要当兵呢。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小田说着还撑起了自己的拳头。
女同志又转向我和春雅。
春雅慢慢抬起头,我不想待在家里。
本以为女同志会觉得春雅的理由是如何的个人化,而她却微微点点头很是理解的表情。
你呢,玉兰。女同志摘走我肩头的一跟头发。
我想找父亲…
找父亲?
女同志很想听我说下去的问,能详细说说吗。
小田和春雅也很是意外,玉兰,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啊。
我的父亲在我九岁的时候就参加了革命的队伍。我记得母亲领着我在城门那里,看着父亲背着背包最后朝我和母亲挥手,父亲那转身的微笑是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印象。大约是过去了两个月的样子,我和母亲收到了父亲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父亲在心里讲局势很紧张,战斗很激烈,可是有毛主席的领导,革命的队伍就没有不能战胜的敌人!要我和母亲好好在家,等他回来。在信的最后,父亲写下了我的乳名。此后,就再也没有父亲的消息。有回来的老乡说在东北看见过他,母亲问他父亲是否安好,老乡也是摇摇头,说只是匆匆一瞥,是否认错了人也不敢肯定。
母亲便天天都会去邮局。
小田哭出了声。
春雅拉起我的手,玉兰,没事的,叔叔他会好好的。
女同志侧过脸咬了咬嘴唇,再转过来时,又有了明朗的笑容。
跟我来。
女同志把我们三个领回了小桌子前。
隽科长,她们符合条件。女同志的声音异常坚定。
男军官看看了我们三个,又把目光投向了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同志。
女同志再次朝他微微颔首。
男军官在名单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了我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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