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烟雨空濛。
汀兰摇曳的身姿,恰似宣纸上重重叠叠的墨色云儿;氤氲的雾,萦绕着荡漾在涟漪里的轻舟。
在这烟雨里,有公孙大娘舞过的剑,有陆羽喝过的茶,有李太白写过的诗,有柳三变吟过的词。而如今,尽在这朱檐碧瓦间,化作了才子佳人的梦,文人墨客的愁。
丽苑清歌妙舞,秀阁沉香织梦。
有人醉卧长亭,抚琴吟赋;有人独上高楼,吹箫说剑。有人临江远眺,要问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而他,撑一把花折伞,踩着油雨,悄无声息的从乌衣巷里走过。
他出生名门世家,本是面如冠玉的良人、举世无双的公子,可他却早已剃度,出了家。为此,他错过了那位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
他不醉温柔乡,不迷采莲曲,只在月圆之夜,盘坐于枫桥渔火的渡边上。这滚滚红尘,他已看透,爱恨痴嗔皆与他无关。
他不迷功名,不恋世俗,唯独钟于佛法。他整整修满了三万六千九百七十三世,已然功德圆满。
今夜,是他最后一次自枫桥渡口归来。明日三更,他将启程前往华藏世界的最高一层摩醯首罗天,参拜卢舍那佛。
卢舍那佛,既报身佛,为行六度万行功德的绝对真理、智慧之佛。他舍弃万千尘缘,悟的便乘佛法,修的如来十号,终将步入禅理之门,化身为佛。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念一清净,心似莲花开。
花虽绚丽多姿,从不得他回眸一眼。夜虽翠绿欲滴,终是妄念之色。
他一步一问心,踏上了求佛之道。他走过惊蛰,走过芒种,走过很多人不愿走的地方。他离摩醯首罗天,仅一步之遥。
那时正是白露时节,枫林尽染。摩醯首罗天外涌出了一座小山,一条宽阔见底的河流从山中潺潺穿过。
河上,有一座石桥。
他在石桥不远处停下,连日赶路有几分渴意的他正用钵盂舀着河水。在他抬起头时,他惊见一位青衣女子从桥上走过。
他看不到那女子生的甚么模样,只见得那女子婀娜的背影。可他的佛心,却忽然乱了。
他不禁起身,想要看看那女子往何处去了,那女子竟已消失不见。
他恍惚的追出几步,又蓦然停下来,连忙将双掌合十在胸前,口头念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在河边盘膝坐下,合眸诵着经文:“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欲稳定佛心,不受世因惊扰。奈何经文毕后,心中妄念却依然未平。
待他在睁眼时,双眸已不再清澈。
他起身过桥,桥后十里既是摩醯首罗天。庄严肃穆的天门口,十六位佛子分立两侧。
前方的佛门已开,圣光一片。只要他起步进入,他便将化身为佛。
他暗自驻足,不在向前,头亦垂了下去。
三刻钟后,空中现出法相。佛曰:“既已至色究竟天,何不进入?”
他答曰:“弟子尚不能进入。”
佛曰:“为何?”
他答曰:“弟子尘缘未了。”
佛曰:“汝已修满三万六千九百七十三世,尘缘已尽矣。”
他答曰:“前缘虽尽,今缘未了。”
佛,不语。
他道:“弟子方于石桥之上,遇得一女子,至此亦无法忘怀。”
佛曰:“汝想见她?”
他垂首,未答。
佛曰:“汝为何想见她?”
他答曰:“应是见春不是春,而是花;见夏不是夏,而是风;见秋不是秋,而是月;见冬不是冬,而是雪。”
佛曰:“汝有多想见她?”
他抬头,复垂首。
半刻后,他答曰:“弟子愿化身石桥,受尽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五百年日晒,只愿她再次从桥上走过。”
佛未再言,他便已化为石桥。
他曾觉人世间的尘缘,尽已看破。可他却未能看破那女子的背影。
那女子的背影,已入了他心,他无法忘怀。他忘的了那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却忘不了那从石桥上走过仅留下一抹背影的女子。
那青梅竹马的姑娘陪他严寒酷暑,曾与他如影随形,为他掌灯十年,可他却让其归于人海。
这从石桥上走过的女子,只留给他一抹背影。他不知这女子的模样,不知这女子来自何方,他却愿受尽风吹、雨打、日晒一千五百年,只为在见这女子一面。
红尘呵,红尘!谁又不是痴人?
久伴的去了,却为萍水沉沦。
一千五百年的风吹、雨打、日晒,足以让世间万物消瘦离索。一千五百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又会修来何等的尘缘?
他不知。他只知,他化身石桥的期限,是一千五百年。
一千五百年后,那女子真能再次从桥上走过?他真能在见那女子一面?他就能忘却那女子?
他不知。他只知,他化身石桥的期限,是一千五百年。
他向佛祖许诺,愿化身石桥一千五百年,可他却忘了,这世间的人,最多也不过只有百年寿命。他没能等上一千五百年,便已再次见到了那位女子。
他初遇那女子时,那女子正值芳华豆蔻十六七岁的美好年华。
他再见那女子时,那女子已年过八十,年事已暮。
他无声的、默默的,看着那女子拖着阑珊的步伐,轻轻的摇晃着身体,用一只粗糙的右手扶着桥栏,一步一步的走上来。
他的心,蓦然加快。可片刻后,他快速跳动的心,却又慢了下来。
他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生的甚么模样,只是容颜已彻底不在了。当年那有些骄傲的美丽与妩媚,在岁月的洗礼下,已化作了和蔼可亲的慈祥。
那头在风里飞舞过的青丝,也白了。
女子的左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孩子的左手,牵着一个和女子年纪相仿的男子。
他在心里沉思:那是她的孩子?
半响后,他得出答案:那应该是她孩子的孩子。
一想到这里,他风霜遍布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悟到了!他悟到了!他终于悟到了…
他看着那女子似走过寻常的桥一般,缓步走过他化身的石桥。女子没有停歇,也没有多留。
他看着那女子,就这样寻常的从石桥上走过。他并不觉得悲伤,并不觉得哀怨。
曾经,他希望那女子能在石桥上歇一歇、看一看,哪怕是多留一会也是好的。而如今,他不再这样希望了。
他已开悟。他已明白。
他终于能够放下这女子。
他愿意为见这女子一面,而化身石桥,受尽风吹、雨打、日晒一千五百年。可他却在六十年后,放下了这女子。
呵。红尘呵,红尘!谁又不是痴人?
久伴的去了,却为萍水沉沦。
余下的一千四百四十年,他如遇到女子之前般无欲无求,日夜修行诵经,一心钻研佛法。
期满的那一天,他回到摩醯首罗天,第二次见到了佛祖。
佛曰:“南无阿弥陀佛。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答曰:“南无阿弥陀佛。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佛曰:“汝还想再见她吗?”
他答曰:“不想了。”
佛曰:“她生的甚么模样?”
他答曰:“弟子已忘记了。”
佛曰:“汝是如何忘记的?”
他明镜止水般的脸,露出了慈悲的笑容:“深情难比久伴,爱极不如成全,青丝终成白发,红颜亦是骷髅。”
佛曰:“若再遇之,若何?”
他合指于胸,答曰:“随缘而来,随缘而去。”
佛亦合指:“南无,阿弥陀佛!”
(全文完)
初稿于2017年12月30日
二稿于2019年1月6日
午后 邵阳 阴
注:
(1)创作灵感来自武侠电影《剑雨》。
(2)原故事模型出自《楞严经》。佛十子阿难篇。
(3)华藏世界:出自《华严经》。既所有世界,包括西方极乐世界等。
(4)如来十号:佛教用语,既佛的十种统称。
(5)摩醯首罗天:既色究竟天。于华藏世界二十层天的最高一层天,报身佛之天,出自《华严经》。
(6)文以致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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