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棺材

爷爷七十三了，中国有句俗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这天，爷爷把父亲叫到跟前，对父亲说道：“小三，你给我打副棺材吧。”

父亲瞪起眼，说道：“爸爸，你身体还这么好，打棺材干什么！多不吉利！”

爷爷道：“到了我这个年纪，今天看起来好好的，说不定明天跌一跤，就不行了。”

父亲连呸了几声，说道：“爸爸，你可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好好的怎么还跌一脚呢。”

爷爷一瞪眼，说道：“让你打你就打！”

父亲对爷爷又敬又怕，他见爷爷真的着起急了，也只能不情愿地嘟囔着什么同意了。

父亲是镇里最好的木匠，一手好木匠活，人人称赞。一根根带着粗糙树皮的丑陋木材在父亲巧手下，木屑飞花，变成了门窗，桌、椅、板凳、柜子，走进了镇上的乡亲们家里。小时候我最爱旁观父亲干活，在父亲手下，粗糙的木头变得光滑，光滑的木头变得有形，变得美观、漂亮、大方。我生命里最早接受的艺术熏陶不是来自于书法、字画、美景，而是来自于父亲的巧手，他的手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我想，这就是艺术的本质，也是人类沉迷于艺术的原因。

自从父亲把打棺材这事答应下来后，爷爷对这事便非常上心，隔天就问父亲什么时候开始打，选什么木材。父亲因为要给别人家打家具，只能和爷爷说再等等。尽管这样，爷爷还是每天来，父亲这时候一般在打家具，爷爷就蹲在墙根下看，看久了，爷爷就拿出他的烟袋锅子来，在烟袋锅头里装上一撮烟丝，拿出火柴点着，吧嗒吧嗒抽起来。

木匠活里，刨、锯大木头，需要用到电刨子，电刨子开起来噪音很大，父亲干一会儿，关上电刨子，带着满身木屑，走到爷爷跟前，说道：“爸爸，这里又脏又吵，你在这蹲着干什么，去村头下棋不好吗？”

爷爷撇了父亲一眼，说道：“你干你的，不用管我。”

父亲叹一口气，转身继续干活去了。

平常夜里父亲是不干活的，不过，从这天晚上开始，父亲便开始在夜里赶工。父亲连续赶了一周的夜工，终于把镇里别家人委托的家具打完了。

“打完了？”爷爷蹲在墙根问道。

“嗯，完了。”父亲闷声回道。

“啥时候开始打棺材？”爷爷问道。

父亲脚踩着一根木头，一手按着，另一个手正痛快地拉着一把锯子，哧啦哧啦！细木屑如雪花般从锯缝里飘到地上，形成了小小的一片白，他听到爷爷这话，拉锯的手一顿，复又痛快地拉了起来。

啪嗒！木头被锯断，一截掉在了地上，父亲捡起被锯断的那块木头，用米尺量了一下，拿下耳上别着的铅笔，画了一道，画完后，方低着头说道：“明天我就去买木头。”

听了父亲这话，爷爷眉角舒展了一些，他拿出他那烟袋锅子，不急不缓地添上烟丝，点上，啪嗒啪嗒地抽了起来。

父亲说干就干，果然，第二天就去了木材厂买来了木材，木材买来堆到我家院子里，爷爷过来，围着这些木材转了几圈，走了。

父亲又开工了，不同的是，这次他打的不是乡亲们的桌、椅、板、凳，而是自己父亲的棺材。我不知道父亲干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总之，那些天，父亲的脸一直阴着，有时候我们做错一些小事也会遭到父亲严厉的训斥。

平常在我们家，母亲是严厉的，父亲是和蔼的，如今，父母的性格好像颠倒了过来，我们挨了父亲训斥，母亲待父亲走后，拉过我们来，对我们讲，你爸爸这几天心情不大好，咱们让着他。母亲如此慈祥让我们姐弟简直受宠若惊，我和姐姐们便连忙一起点头答应。

父亲打棺材的这些日子，爷爷来得更频繁了，他不再蹲在墙根下，而是坐在了那些买来的木头上。有时候锯木头，父亲一个人搬不动，爷爷也上去帮忙。终于，在爷爷和父亲爷俩的共同努力下，爷爷的棺材打好了。

刚打好的棺材，还散发着一种专属于木头的特别味道，爷爷围着棺材转了好几圈，说道：“不错，不错。”说完，爷爷又抬头对父亲说道：“先不用上漆，等到时候我真不行了，再上。” 父亲皱着眉，没有回应爷爷这句话。

棺材被挪到我家院子里专门存储杂物的小屋里，用毡布盖好，当然，棺材盖是不盖在棺材上的，放在了一旁，一起用毡布盖上。

棺材打好后，爷爷隔段时间便来看看。有时，爷爷会过来把棺材上盖着的毡布揭开，晾晾棺材。这天，爷爷过来揭开毡布，晾着棺材，便去村口下棋了，我和姐姐们那时候不懂事，心里也没有忌讳，便在棺材旁玩儿了起来，我看看棺材里面，好奇心大起，便爬到棺材里躺下，感受着躺在里面的感觉，二姐在旁边着急，把我拽出来，自己躺了进去，然后换大姐。

“唉！你们三个干什么呢？”

这声喊传来，把我们姐弟三个吓了一跳，我们回头看，见是爷爷，此时他脸上阴云密布，我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爷爷走上前，对我们说：“以后不许躺在里面，不吉利！”说完把我们轰走了。

年幼的我并不能理解爷爷的生死观，爷爷要打自己的棺材，不怕不吉利，却不让我们躺在里面玩儿，说不吉利。那时候我刚来这个世界没几年，死亡对于我来说是个遥不可及的话题。那时候的我怕极了死亡，我的小脑袋里，怎么也想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能这样大大方方说到自己的“死”，但是这个“死”如果涉及到儿孙辈，他为什么又变得“小气”起来了呢？

人终有一死，爷爷最终还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安详地躺在自己儿子为他亲手打的棺材里，永远的沉眠了。

后来我长大了，回忆过往，方才明白了一些事情。“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不单单能作为一个勇者面临生死危机时激励自己的箴言，还可以作为一个平凡的人，辛苦了一辈子，面临死亡时淡然的宣言。前者说起来慷慨激昂，后者说起来平淡如水。爷爷对自己的“死”大方，对儿孙辈的“死”小气，他辛苦了一辈子，到了最后，连生死执念都看淡了，却仍然放不下他那些儿孙辈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