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定年纪才懂得细细品味,比如相濡以沫的感动和幸福。
然而,当你一旦懂了,一切却都已经远了。
他是她的病人。很多年前,有一段时间,他总是头痛,早晨起床一下地就呕吐,去医院检查,那个温和的脑外科女医生告诉他是脑胶质瘤,要做开颅手术。
许是职业的缘故,她跟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不一样,温和理性眼神平静波澜不惊,看多了生老病死,就不大容易动感情了吧?他想。
按说,这样的女人很难让男人动心,男人这种雄性动物通常喜欢那种像小猫一样楚楚可怜能勾起他们保护欲的女人,要么就是那种骄傲冷艳高贵的能激发他们征服欲的女王,可是,不知为什么,住院的那些日子里,他却渐渐对她生出情愫,那感情很复杂,有尊敬有心疼也有怜惜,那是在她捂着心口扶着墙的时候,这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女人,他忽然很想照顾她。
后来,他们结婚了。她还是很忙,有时忘了吃饭,从手术台上下来,就能在护士站看到丈夫送来的保温饭盒,打开盖,热腾腾的汤熏得她眼前模糊。
有一阵子傅彪演的电视剧《居家男人》很火,小护士常常打趣他是女强人背后的男人,他也毫不在意。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跟妈妈亲,他们家的儿子却只认爸爸,有一次儿子过生日她还在做手术,儿子说妈妈是个坏妈妈,他认真地对儿子说,爸爸的命都是妈妈给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他们在一起十五年,从来没吵过架,她有时候觉得对他很愧疚,娶了我,你一定很后悔吧?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脑壳那道疤上摸一圈,再在脸上细细地摩挲。
闲适静谧的夜晚,儿子在旁边均匀地打着鼾,她把下巴放在他的肩窝,那好像天然就是为她准备的。他曾说过,我们俩就是天生地配,螺丝和螺帽。
他轻轻地说,我以前总是担心我死了以后没人照顾你,现在不怕了,有儿子会替我爱你。
她心里咯噔一下,让他不要胡思乱想,一级胶质瘤预后效果很好,复发率很低的。
儿子十三岁那年,他还是走了,从殡仪馆回家,她在他的遗像前坐了一夜,眼睛像两个深深的黑洞,万籁俱寂的深夜,儿子隐隐听见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如饱足的蚕在缓慢地爬过桑叶,又如种子在雨后的清晨里破土生芽,第二天清晨才发现,妈妈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十三岁的小男子汉张开双臂,将妈妈圈在怀里,低声道,妈妈,你还有我。
窗外下起了大雨,雨声如黄钟大吕的音乐,庄严而苍茫。
两周后,她回到医院,一头白发和白大衣浑然一体,像岁月的冠冕。她还是微笑着面对每一个病人,眼神平静波澜不惊,没有人能看出她刚刚经历怎样的生离死别。
她常常回忆从前,有他在的那些日子。回忆是奇美的,因为有微笑的抚慰,也有泪水的滋润。
他爱看的书还在床头,她拿过来轻轻地抚摩,上面好像还有他的体温,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很短,手掌总是干燥温暖。书里说,“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
情深不寿。
她最大的遗憾是,这辈子竟从没跟他说过那三个字。
她想起念书时曾看过一部港剧《妙手仁心》,脑外科医生吴启华亲手帮恋人蔡少芬做开颅手术,手术失败,她变成了植物人。故事的结尾,吴启华拿着《小王子》念给她听,“小王子已经回到他的小行星,因为天亮的时候他再也找不到她。小王子一点儿也不开心,只有她看到的星星才是会笑的星星。”
她记得当时看到蔡少芬帮吴启华绑鞋带,感动得流眼泪。而她,连鞋带都没帮他绑过。
儿子在电脑上看重拍的《射雕英雄传》,梅超风在回忆和师兄陈玄风的一生,“我们一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对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功,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开得红艳艳的,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我用双手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你埋在里面,贼汉子,你教了我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这功夫来挖坑埋你。我用这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我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着我。”
人生很多滋味都要到一个年纪才懂得去细细品味,比如这种相濡以沫的感动和幸福。
然而当你一旦懂了,一切却都已经远了。
她将他的照片紧紧抱在怀里,就像他曾经那样紧紧抱着自己,世上有些礼物,战胜了宗教,逾越了生死,那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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