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也非
人也非
是是非非
往事不可追
……
壹
我叫若昀,是一家“持证营业”的“青楼”里面的官妓。对于这种地方的女人来说,嬉笑怒骂,打情骂俏,莺莺燕燕,如侬软语绕指柔都是不入心的。所以,唯二我在乎的,一是我傍身的财物,二是有人愿意为我呈文脱籍。
我愁绪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明明最能言会道,现在轮到谈起自己不堪的往事,却似千金重,堵在喉咙,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最后都变成了沉默,欲语还休。是因为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吗?哼,我命如浮萍。
但我不甘心!所有吞进去的咬碎了的牙,我全部都要吐出来!我不应落得如此下场!该死的不是我!世道不公,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各个苦不堪言!世间真是荒谬至极!
那年我八岁,一场大火烧毁了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兄弟,也葬送了我本该有的另一个人生。
爹爹是盐官,官不大,但官位却十分重要,他的任命,也是皇帝所钦定的。在外人看来,爹爹的职位“油水”多的很,是个肥差。但爹爹却和别的盐官不一样,他清正廉洁,不收一丝贿赂,不开任何一个后门,对谁都如此。爹爹说,人当了官,在官场上是没有亲戚的,你只要有一个亲戚,从此全天下所有人都是你的亲戚。爹爹做事一丝不苟,从来没有“网开一面”这个说法,凡走水路运输的私盐,凡过他手,一个不留。爹爹起于盐,也失于盐。不过这次爹爹丢掉的不是什么“先进个人奖”,朝中朋友之类的了,爹爹他丢掉的是我们全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命。
朝中官员腐败,大多私结党羽,谋权谋利。爹爹新截的一批货物,是他所任命以来遇到的量最大的一次,更胜者是,那批货船上,竟然只是在船舱口上随随便便摆了些谷子遮掩住,猖狂至极!那伙夫直接报名,“大人,这批货可是X大人的,您可看着办啊~”,谁料想,最后收购者竟是位当朝命官,他等着这批货二次销售赚的盆满钵满呢!爹爹拦了他的财路,驳了他的拜帖,退了他的礼物,爹爹还要上朝参他!说起来我都热血澎湃,爹爹就是圣人说的君子,是我的榜样,若是女子也能科举,我定考取功名,做和爹爹一样的人!
可能圣人记性也不好,他说漏了,世道并不是书上写的那样,它还有太多的荒谬阴暗,是搬不上台面的。
爹爹的一身清明以“私藏官盐”结尾,爹爹的一腔热血以皇帝对权臣的纵容而熄灭,府里几十口人的性命也因一场莫名的大火而结束,爹爹苦心经营的辉煌,一夜间烟消云散。荒谬至极。
可我本该拥有另一个人生的。
我的母亲贤惠淑德,她是州府的女儿,从小就看遍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可能在她没拦住爹爹的那一个清晨,她就知道我们一家,命不久矣。母亲为我打点好婆子,时间紧迫,顾不上再查问底细了,让我带着她贴身婆子的孙女就马上赶路出发,我来不及和襁褓里的弟弟说再见,甚至也没见到爹爹最后一面。我想母亲应该想让我去田园过她梦寐以求的生活,粗茶淡饭,哪怕劳作的辛苦一点,也能夜夜睡个好觉。
但事情总是没有按照母亲想的去走。那婆子是个人精,她知我是烫手山芋,转手就将我和小云卖给了个人牙子,小云为了不和我分开,竟然拿树杈刮花她的脸,就这样,我们“买一送一”进了眷烟楼,从此世上多了一个唱“后庭花”的若昀,少了个“闲云野鹤”的麻姑。
贰
我熟读诗文,女子所不能读的书我也学习过,爹爹从小就让我去世子家为私塾先生端茶切水当小书童,实则是为了让我旁听。再加上我相貌不差,自然在那一堆新买进的姑娘里成了出挑的那一个。妈妈们对我“关爱有加”,不让我干活,甚至让我接触当时我们楼里正牌姑娘们才能接触书籍,我们把它叫做“秘密”。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哼,只不过是房中秘术罢了,如何取悦男人罢了。恶心至极!
带我的“姐姐”性情骄纵,对我虽说不上是明着拳打脚踢,但私下里没少给我出难题。今天梳的头样式不够新颖,这个月的脂粉为什么没有她想要的色号,栀子花上的晨露有没有收集,她要沐浴更衣。我忍着那口气做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在她现在的高度仰视我,而我,只会给她个眼神而后转身扬长而去。
事情很多时候就是那么巧妙。
一日清晨,我和姐姐发生了口角,我本就不该干这些活,我忍着做,她居然那天清晨要我给她提鞋!我去你的,给脸不要脸,真当自己是姑奶奶了?我据理力争,她气急败坏竟然想拿东西打我,我反手就将她摁在床上。
我本以为我犯了大错,青楼是只讲钱财的地方,我打了他们的摇钱树,她哭闹着没脸见人不能接客了,断了他们的财路,我也没好果子吃。但是真没想到,眷烟楼的背后老板恰恰撞见了这一幕,他是个文雅之人,笑起来和蔼可亲,倒是觉得我性情耿直,刚烈,是一堆缠绵悱恻里的带刺的花,他器重我,几番交谈下来,竟然认我做了干女儿。
他为我挑选侍女,我希望能是小云,我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告诉他我和小云的真实关系,我只说是当初一起“学规矩”时的好玩伴,他为人很宽厚,答应了我的请求。而我也没有食言,当初我和小云约定好了的,我会成为“楼上的”人的,到时候一定来接她。
小云见了我很开心,父亲为我置办了很多书籍和新衣,我和小云还有了自己的床!父亲还让我学乐器,他说我如天边皎洁的明月,就学月琴。我是真的开心,只要我表现的很乖听话,都按他的安排去做,时候到了,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答应让我离开这里的。他常说,我不属于这里,我能走的更远,他要送我出去的。
我成长的很快,我学的很快,我如饥似渴的学习着知识,我弹琴,我学曲,我吟诗,我练酒量,我作画,我学棋......我发疯似的拼命学,我偏要在这是非污浊之地成为最高洁的人。我总觉着,只要我学的越多,我就和这楼里面的人越不是一个群类的,但谁曾想,哪怕是这些看似高雅的东西,到头来都是推我进深渊的助力!哼,讽刺至极。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年满十二,我到了该接客的年纪。
我是父亲的疼指头,他是一定不会让我干这些事情的,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让我挑人,他说就当给我解解乏,和我所挑选的人聊聊天,拓展眼界。我觉得父亲是为我好,可他让我害怕。
他总静悄悄的坐在茶室里看着我,他说他要保护我,他说男人是危险的,他会在背后保护我,他盯着他们呢。可父亲的眼神像审视,像考察,我每次与他眼神交汇时,他却仍然是满脸堆笑,和蔼可亲。
他喜怒无常,总是会因为一些我觉得很小很琐碎的事情而大发雷霆。他好像并不像我所以为的那样和蔼可亲。小云告诉我,父亲总是会去“楼下”巡查,他会亲自监督给客人们的饭菜酒肉,如果有一点不顺他的意思,他就会拳打脚踢,小云说,父亲要求每个端给客人们的盘子都是温热的,每个看见他的“楼下”人,都要对他点头哈腰,我觉得很震惊,父亲像是性情中人,不会拘于这些小节的。我也并不在乎父亲对别人怎么样,他对我好就行,我是安全的就行,我不想过以前的日子了。
我的吃穿用度是楼里最好的,我虽并不在乎簪缨珠宝,绫罗绸缎,但我不能没有它们,我需要它们给我带来的安全感。这里的人,说话没有嘴巴,只有眼睛,只有钱财才能使他们睁眼。
我十二岁的生辰礼物,父亲给了我一张地契和票据,他说我是他的女儿,眷烟楼,有我的一份子。那是不是我也有家了呢?这是我的家吗?可我是谁呢?我身在贱籍,虽然父亲给我义女的身份,但这永远是压在我心里的一座山。我仍然是“下九流”,我仍然抬不起头。
“父亲,为我托人呈文脱籍吧!女儿不想要父亲的钱财,女儿知道的父亲疼爱昀儿,父亲难道不想女儿清清白白的陪伴在父亲身边吗?父亲!”
“昀儿,你还小,这些都是小事,父亲怎么不懂你女儿家的心思?只是父亲现在外面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好,实在是抽不出身去找人啊。你最是善解人意,肯定知道父亲在外的难处的。这样,等你再长大些,等父亲为你择好良婿,父亲再一起为你筹办好,行不行?”
怪我最是懵懂无知,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例外,父亲也从未欺骗过我,对父亲是不需要有所保留的。那个夜晚,是安心的,是开心,是舒心的,也是我堕落的开始。
我忘了我一生清廉的爹爹,忘了我贤良淑德的母亲,我忘了圣人言,圣人训。是我真的忘了吗?还是我根本不愿意提起。
我只需要做父亲的高岭之花,别的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这次,我会拥有我所期待的人生了。
叁
我越长越大,可父亲像变了一个人,楼里的“老人”陆陆续续换了不少,父亲变得异常油腻。他手里的折扇换成了扳指和核桃,他生意越做越大,但腰却弯的越来越低,交往的客人们也不同往日,各个喜怒不形于色,明明自己想来这楼里探索一番,却总是赶着趟儿要人去请过来,像似他们自己不乐意一般。
日新月异,我也要学习新的东西。
平常一些供我解乏的客人只是酒楼的摇钱树,我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但如果有父亲亲自送来的客人,我是有目的性的,父亲要我和他们交朋友,什么张公子李公子吴少爷刘少爷,每个人都可以做我爸了,却还是把自己叫那么年轻,真不害臊,恶心。交朋友是循序渐进的,交朋友是各取所需的,我要为父亲问得他想知道的事情。
我讨厌这样,我像是玩物,我的嬉笑怒骂在他们眼里是赤裸的,我的琴乐对他们来说是淫乱的,我的精心打扮对他们来说是明码标价的,真是恶心,那头死猪,甚至想舔我的脚!我凭什么要忍?这些变态,甚至有人要买我的洗澡水!
真他娘的恶心!
我十五岁的那一年,是我在外人看来最辉煌荣耀的一年。我住进了眷烟楼的顶楼,那是楼里人仰视的存在,我也实现了我当年的诺言,只是我没能扬长而去,我住的越高,我也被锁的越死。
父亲一年又一年的推迟对我的许诺,却让我学越来越多的东西,我所厌恶的,讨厌的,恶心至极的东西!
那个午后,父亲难得的休息在了眷烟楼,他喝的醉醺醺,我端着茶水去找他,我想我再也等不了了,哪怕让我立马就嫁人,我也愿意。我要离开这里,这里太恶心了,父亲不会不怜惜我的,我已经带给他很多东西了的。
“你休想!你......你......你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我......嘿嘿嘿.....我才不会放你走呢,嘿嘿嘿,来人!拿酒来!哈哈哈”
“赵兄,你......你多多提携小弟嘛......诶?谁说的?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嘿嘿,我啊,为赵兄马首是瞻......”
......
“滚!!!你懂什么!!!!!!”
......
我的脸炽热,脸上的巴掌印不仅打醒了我,也打灭了我。我醒了吗?哈哈哈,何不说我从“楼下”来到“楼上”的时候,哈哈哈,我就彻底昏睡了过去!
这些到底都算什么?父亲的爱,只是交易对不对?那也有一丝真情吧!我小时候烫伤,每次都是他帮我换药的呢,他怎么会不爱我啊?哈哈哈......
“痴心妄想。这孩子,还真是不懂事。谁会傻到去相信......”
“哟?还被打了?啧啧啧......”
“看她还傲不傲......”
......
“哟,若昀姑娘啊。呀!你这脸咋回事儿!是哪儿摔的吧?妈妈给你弄点药哈,可心疼死我了......瞧瞧,好生生的平路不走,怎么想着走那坡路呀,可别摔坏了呀......”
......
“诶诶诶!姑娘......!嗨,这还咋不理人呢?”
......
“我呸!我看你就是活该!”
......
推开房门,我看见那把陪我日日夜夜的琴,我心中骤然生起怒火!它就像是一根耻辱柱,分分秒秒记录着,见证着我的不堪与堕落!我要砸碎它,我要碾成粉吃掉它!所有听我弹奏过的男人,都要像它一样粉身碎骨,都得死!
“姑娘!你这是干嘛!”
“姑娘!你的手!”
......
贱命一条的人,是按身体算工钱的,我也贱,我也是,我真是贱。我划伤了的手,为我争取到了从未有过的休息。那天杀的狗日的恶心东西们,假惺惺的来看我,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对他们来说是别有一般风情。
“若昀姑娘,我来看你了。你别担心,我不会进来的,我知道你手受伤了,我最是知道若昀姑娘的心思了~女孩子家家,总是会羞于见人的~我为你拿来了最好的金疮药~我就放在这里了哈,姑娘记得拿......我想姑娘你想的心尖疼啊~姑娘你好了以后,可得好好替我治治啊~”
“谢谢赵公子美意,若昀心领了。我气喘无力,就不送公子你了。”
“诶诶诶~好的好的,姑娘你好生休息~”
......
“小云!去!把那杂碎送的东西给我丢掉!!!去啊!我管你丢哪里!你给我去丢掉!丢掉听到没!!!!!!”
......
......
可笑吧,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恶心无耻?哪怕我内心一万个不愿意,我却也没有反抗的勇气。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这天地,就是我的棺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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