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开篇,是从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说起的,曹雪芹在原来基础上又进行了改造:
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有一天,这石头偶遇机缘,变成一块莹洁美玉,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享受生活了。后来又过了几世几劫,石头尘缘尽了,重回大荒山,被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发现,只见石上刻满了历尽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一段故事。这便是《石头记》的由来。
紧接着,小说正文里甄士隐睡梦中,又听到了一桩“风流公案”,说的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被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得以久延岁月,后来这绛珠草受天地精华,修成个女体变为绛珠仙子。为报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恩,这绛珠仙子要随他下世为人,用一生的眼泪还他。当然,这个神话,是作者曹雪芹自己编的。
这两部神话故事有什么意义?或者从写作者的角度,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小说不写这些虚幻的神话,而是直接从甄士隐、贾雨村开始,以完全写实的笔法写贾府兴衰往事,这样行不行?
其实,如果去掉书中那些与玉石、还泪神话相关的情节,单单写个短篇、中篇丝毫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红楼梦》每一章都是一篇精彩的短篇。但要写洋洋洒洒百万字的长篇,没有一个总纲串联,就容易写散了。
而《红楼梦》的总体结构,就是从建构在这些传说故事之上的虚幻,再到人世间贾府的真实兴衰,最后再重归虚幻。关于这一点,小说第五章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还有清晰的表达。
其次,玉石、还泪故事,与主人公贾宝玉紧密关连。玉石是贾宝玉的“命根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代表着贾宝玉的精神品格;而还泪传说,则是贾宝玉、林黛玉三生三世的爱情象征。关于“还泪”等下再说,我们先谈一下玉石。
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汉代应劭《风俗通》中提到:
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縆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縆人。
看到没,从女娲造人开始,人便有贵贱之分。而石头显然比泥土高级,炼石也比抟土更有难度。所以,“补天石”显然是更高级的存在了,补哪里的“天”?当然是国家社稷的“天”了。
而这补天石变成美玉后,随神瑛侍者转世下凡,成为贾宝玉的亲密“小伙伴”。很显然,它象征了贾宝玉贵族身份,同时也喻示着贾宝玉的精神品格。
当然,补天石也隐含了曹雪芹的理想抱负,空有鸿鹄之志,却因家境背景无法施展。因为石头是故事的记叙者,所以它也是曹雪芹的分身。但曹雪芹绝非贪图功名之辈,没法补天,就闲做一个写小说的“石头”吧。
所以,在《红楼梦》里,玉石这一特殊物件,由于其本身丰富的内涵,以及小说情节中神奇特性,已然变为“金手指”,成为了必不可少的点睛之笔。
再讲一下还泪故事,这显然是中国传统文学的“浪漫主义”风格,从屈原开始,再到李白,都是一脉相承,瑰丽的想象,充沛的情感。有这个神话作底蕴,我们才能够更加深刻理解后文的宝黛爱情故事,原来这是三生三世情缘未了。
小说创作中,悲剧结局本身也是平常,但若从一开始命中注定是个悲剧,却让人黯然神伤。作者把这些美好,细致地呈现在你面前,再慢慢地毁灭,这才是最痛心的。
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读者深入的情感体验,就是在这些情节构设中慢慢积淀起来的。而少了还泪故事情节,后文的悲剧力量显然减弱不少。
二
小说第一章先出现两个人物,一个是甄士隐,一个是贾雨村。曹雪芹是个有趣的作家,他喜欢玩文字猜谜游戏,用名字反映人生,用谶语预示命运。这两人名字的谐音就是“真事隐去,假语存焉”,他们住在十里(势利)街仁清(人情)巷,而后来甄士隐失散的女儿叫甄英莲(真应可怜)。
甄士隐在书房里做了个梦,梦里碰到了要去渡补天石入世的一僧一道,听到他们讲述绛珠仙子还泪的始末,又听到他们关于这一段“风月故事”的评论:
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在之前空空道人碰到石头时,也有一段评论: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实际上,这两段文字是曹雪芹在表达自己的创作观。
他反对什么?
1.野史。皆蹈一辙,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
2.艳情小说。风月笔墨,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
3.熟套旧稿。佳人才子,千部共出一套,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忽离忽遇,胡牵乱扯。
4.不近情理。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他赞成什么?
1.适趣闲文。可以消愁破闷,可以喷饭供酒。
2.新奇别致。令世人换新眼目。
3.力求真传。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4.描述细致。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
5.儿女真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
想想看,我们如今为什么不喜欢看“鸡汤文”了?因为都是套路,同样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看多了自然索然无味。
三
贾雨村这个人物写的好,他其实是一条暗线,他在官场的一步步发迹,映射着《红楼梦》故事的政治与社会背景。他也与贾府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后来贾府的败落也与他不无关联。关于这个人物,我们以后还要评述。
看完这一章,我们发现,曹雪芹并没有“脸谱化”贾雨村这个人物形象。在甄家丫鬟娇杏的眼中,贾雨村“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看到没有,并不是尖嘴猴腮,而是仪表堂堂。
但曹公显然没有浪费戏虐贾雨村的机会,娇杏因为好奇多看了贾雨村两眼,而雨村却自作多情,自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心中时刻挂念,中秋之夜还吟了一首情诗,聊表单相思之情。站在上帝视角的我们,看到雨村如此想入非非,不免觉得好笑。
中秋佳节,甄士隐宴请贾雨村一段,写的出彩。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短短百余字,写出了饮酒的五个阶段,款斟漫饮、谈至兴浓、飞觥限斝、酒到杯干、狂兴不禁,准确、生动、形象。而此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一种画面感呈现眼前。
在这一段里,我们可以看出,雨村性情豪放,胸怀丘壑,颇有才具,但这只是一个侧面。
接下来,听了雨村说没银子去京城赶考后,甄士隐马上让人拿了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相赠,而“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看,面对别人馈赠,收的如此心安理得,这是什么心态?
其实,在酒宴前,雨村曾呤一联表白了心声,“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自诩钗玉,自命不凡,只等着有机会就飞黄腾达了。所以,在雨村看来,士隐的善意是他应得的——将来自己是要为官作宰的,自然现在有人愿意结纳。就这么一个细节,基本反映出雨村是什么样的人。
这就是大师的描写功力,所言、所行、所思无不贴合人物个性,多方位勾勒出人物形象。
四
甄家的败落让人无可奈何的心酸。先是元宵节孩子被人拐走了,接着甄府因一场大火被烧成瓦砾场,士隐为维持生计,变卖田产,投奔岳丈。谁知岳丈封肃是个势利小人,士隐拿折变田地的银子托他购置房地,他却半哄半赚给士隐买回些薄田朽屋,并且人前人后总埋怨士隐不会过日子,好吃懒做。
甄士隐经过这一连串的打击,贫病交攻,渐渐快要不行了。直到有一天,他在街上听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终于彻悟,遁入空门。
甄士隐这个人物,首先与贾雨村形成鲜明对比。甄士隐是君子,正如他自己所言,明晓“义利”二字,然而他的境遇却暗合了名字——真废(姓甄,名费,字士隐),在岳丈封肃这类势利小人眼中,他可不就是个废物吗?
而贾雨村是小人,他投机钻营,唯利是图,忘恩负义,却混的风生水起,当然这是后文了。
在这种对比中,我们感到一种悲哀和无奈。
甄士隐解注《好了歌》,是结合自身境遇得到的彻悟。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通篇一唱三叹,低沉痛切,发人深省。第一段概写贵族之家的兴衰史,第二段写的是妻妾,第三段写的是富贵,第四段写的是儿女,第五段写的是功名,最后两段是总结,权贵们的发迹与落魄此消彼长,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隐的遭遇何尝不是这样?他周济的穷儒贾雨村,在做了知府后,恰好接手英莲的案子,贾雨村不仅没想着怎么去解救恩公之女,还徇私枉法把她判给品性恶劣的呆霸王薛蟠。一片好心却帮了个“白眼狼”,这难道不是一种“荒唐”吗?
我们都知道,小说忌说教,作者的主观情感也要收着点,但曹雪芹还是想告诉读者他的态度。甄家的败落其实正是后来贾府败落的缩影,而《好了歌》及甄士隐的解注无疑就是整部《红楼梦》哲学层面的主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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