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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丽《天台上的父亲》,被选入2019年收获文学排行榜单之短篇小说榜,榜三。
文章的开头,从“我”的信仰,过渡到迷信神灵,从而引出父亲死后,母亲看任何东西,都觉得上面附着神灵的启示。
读者不禁思索,这样的开头,到底意味着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玄机埋伏在这看似不经意的闲闲一笔中。慢慢读完后,细细回味,我似乎也领会了一点关于“母亲”和“我”在老旧的事物上看到的神灵启示。
父亲的死,本身是一种家庭权威旧秩序的结束;是一种个人自由发展除掉拘束的新空间。然而长期在夫权父权文化氛围中浸泡的“母亲”和“我”,对这个新空间新秩序有一种放松感的同时,又有一种将信将疑的不踏实感。
我喜欢这个新来的城市的新区,它好像凭空多出来这么一部分,虽然与老城区仅仅隔了一条快速通道,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他的空气像是刚刚过滤过,有真正的青草、河滩和森林的气味。
但是现实让“我”感受到。“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们家的生活,却还是无处不在——不时地就有一些神灵启示的讯息,昭示“父亲”依然存在。让“我”们感受到那些与父权同等权威的规则同样存在于生活里,而受到那些或明或暗规则夹磨的“我”们依然会莫名地焦虑、爆发、尖叫、戾气冲天。
“父亲”虽然走了,但他定的那些个规则还在,不时地就让我们想起他就像时钟刻度一样的生活节奏。无论对错,这一生以他为圆心影响的这些家人们,都生活在他权威的辐照范围内,臣服在他默认的规则下。他和这个世界的链接,就是他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和在单位的绝对权威。他的习惯和规则,是在时代动荡和个人遭遇中交织形成的。他的寡言、爱开会、爱记录都是历史的创伤造成的,他把这些创伤独自背负了一辈子,又把创伤的后遗症传递给了他的孩子和妻子。
他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严重缺席,他对妻子的主动沟通采取漠视;他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单位和外人、邻居,但他把冷漠和不安全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全部留给了家人。他每天下班和邻居打招呼都谦和得像讨好;但他的喝粥时间晚一分钟,他都会在客人面前礅碎水杯来折辱忙碌的妻子。父亲生前在家里家外的差异,退休前后的差异,令子女们兴起思考:父亲的真正内心,会是什么样的?子女竟然不如徒弟清楚。虽然是骨肉至亲,原来“我”们兄妹三人的心中父亲的面目竟然如此模糊。
一开始是“我们”被父母遗弃在外婆家,没有机会去了解父亲;到后来是“我们”和父亲疏离隔阂,再没有兴趣去了解。在父亲死后,他的往事才在四个亲人的零碎回忆中,被慢慢拼凑出完整的样子。很多令人吃惊的细节也在亲人的回忆和探寻中露出水面:原来“父亲”连在单位开会、和妻子回娘家都记录在案;原来他连和妻子谈心、交合、探亲等事无巨细,都在本子上详尽记录,以便随时好向人交待清楚——这得是把全身的骨头捣碎,搅拌入超量的不安全感,然后重新塑造成人,才会有这样贯穿终生、融合到骨血的危机感和警惕心啊!
《天台上的父亲》写的是父亲与家人、与社会的情感联系的动态变化,锁定了父亲跳下天台自杀的事件,探究的是人性深处不可凝视的幽暗。
站在子女的角度看,父亲这一生是亏欠了子女的:子女年幼时,父亲被关,母亲陪伴,把兄妹三人遗弃在外婆家寄人篱下,连吃顿饱饭都难以保证,心灵在无父的恐惧中煎熬,却没有人关注,没有人解释。在那场磨难中,孩子们得到的只有伤痛,除了伤痛和沉默,别的一无所获。并且没有得到过解释,没有得到过抚慰,终生都没有能治愈。
等到父亲结束下放归来,孩子们已经上学。他终日忙于工作,一心扑在单位上不回家;他对于“父亲”角色的缺席,造成孩子们的内心伤害的问题,选择了忽略。那样的时代,他忽略任何人,可能都会为自己带来灾祸,而作为他的孩子,即使被忽略,也真的没什么,就像脸上被风皴裂的泪痕,用手指轻轻一抹,就平展了——作者用如此克制的比喻,写出了幼小的孩子无尽的心酸,令人不禁泪目。
长大后,孩子们或许可以理解父亲当时的处境,但不可能接受父亲感情上的冷漠,以致于仨子女内心留下永难愈合的溃疡。如果说,被父母亲寄养在外婆家不管不问,是父亲在现实里的遗弃;那么,当父亲回归家后对那段磨难的回避,则是他对孩子们精神上的抛弃。在父权至上的背景中,即使父亲对孩子们亏欠,孩子们也不敢面对现实去讨要解释——如果孩子一旦提起这样的事情,却被父亲轻描淡写地打发,那将是比空旷、寂寞、遗弃更难以承受的二次伤害!
“我”从朋友身上发现了活得明白的诀窍。一个人要保持自己,必须要获得糊涂,糊涂到说不清楚。不去追求生活的真相,不去挑战人性。只需要用日常生活的繁忙填塞自己的空虚。不去内视、诘问自己的内心,就这样糊涂地活着,活在物资世界的丰茂里,活在内心荒凉的旷野里。
对婚姻的绝望,可以如是处理;对父爱的失望,也同样如是处理。作者从“我”的视角,描写父亲与子女的情感纠葛。又分别从哥哥、妹妹、母亲的角度,探照到家人们对父亲的复杂感情。哥哥在父权的压制下,与父亲战友的遗孤结为怨偶。父亲成全了对战友的忠义,牺牲了儿子的终身幸福。妹妹为了守护抑郁想自杀的父亲,令儿子复刻了自己童年被父母遗弃的不幸。母亲身为高材生却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追随伺候父亲一生,不允许有一分怠慢于他。他的父权夫权的权威始终如有实形一般笼罩在家人头上。
在单位上,父亲也是一种权威的存在。他是最爱开会的局长,开会时集体讨论每个人的意见记录在案,分担责任和风险。连灭鼠文件他都要开会传达并记录在案。他甚至让下属开会到夜间一点钟,他发善心让打瞌睡的同志可以趴桌上休息一会儿。他如此善良,可以善良到舍不得杀计划食用的羊,然而这样善良仁慈的阳光却唯独照不到自家的妻儿身上。
父亲在单位的绝对权威,和在家庭的绝对权威,是他活着的两大精神支撑,是他体现自身社会价值的重要形式。无形的文化传统赋予他的封建父权夫权的绳子,在他的眼神和言谈之间他就以此捆缚了众人。当他退休后,变化是一点一点发生的。父亲发现他对于过去的职场和同事来说,失去了存在感。而在自己家里的权威,也随着母亲逐渐找回自我而慢慢失去了主动权。他竟然是可有可无的,他竟然毫无存在价值。他失去了同这个世界和解的链接方式——于是他抑郁,他想自杀。
于是一辈子忠诚于父亲的母亲做主,三个孩子轮流回家守护父亲,避免他自杀。三个子女和母亲都被这种状况拖累得苦不堪言。久病床前无孝子,每个子女都有自己生活的重担和苦恼,但是在“孝”的伦理道德枷锁下,不得不履行子女的奉养之责。
在父亲和子女之间,除了“孝”的礼教羁绊,其实是缺少了一层敬和爱的情感链接。父亲和儿女们的亲情,准确地说,只有血缘之亲,而缺乏了相濡以沫之温暖感情。因此,在父亲失去了职位、工作、在家庭中的主宰权后,他的父系权威完全被打破。就单单凭借血缘的捆绑依靠三个子女养护,必然造成了双方的痛苦。父亲未尝不知道自己对儿女的拖累,儿女们也在疲于奔命、顾首顾不了尾的矛盾中怨怼。所有人都明白父亲的死就自杀身亡将会解脱他自己的痛苦,也会解脱全家人的痛苦。就在家庭成员全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纵容了父亲的自杀。
在利己和亲恩的权衡间,子女们选择了利己。在唯我独尊和体恤家人间,父亲放弃了家人。无法讨檄到底父亲亏欠子女多一些,还是子女放任父亲自杀更残酷一些。几十年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你来我往,那里能如一条直线一刀切断?
对他们来说,父亲究竟是什么?父爱又究竟是什么,能成为非主动“弑父”的借口吗?对父亲来说,家人到底算什么?在权威和风险面前是否可以毫不犹豫被舍弃?对父亲来说,他生了三个孩子,但他生而不养,父权却赋予他对子女命运的绝对处置权力。他提供了一颗精子就是至高无上的主宰者,那么孩子究竟是什么?是交配后顺带的副产品?是联姻的工具?是养老的保姆?什么是亲情?在他们身上,有亲无情——有血缘之亲却无至爱之情,他们甚至在自杀和反自杀的攻防战中,活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
作者以相当平淡克制的语言,揭示了异常凄惨冷酷的亲子战争,这里没有任何胜利者。父亲阵亡在无法自我和解的沼泽里,家人阵亡在良心拷问的地狱里。父亲决绝地从天台上跳楼了,父亲其实一直就在天台上,从来没有贴近过家人,包括他们的母亲。
其实父亲在上天台之前,早就死在母亲坚决的否定里,那一刻他眼里的光就熄灭了。父亲早就死在家人的冷漠里。父亲葬礼前家里来的人比葬礼当天还多,在他们的惋惜和褒扬里,“我”觉得父亲越来越模糊。因为,父亲早就死在了孩子们心里。
最令人惊异的是母亲。外人眼里的相敬如宾,家人心里的相敬如冰。也许外人还可以说,这就是最好的爱情,毕竟他们相互陪伴了一辈子。可是这么冰冷的情感,这么无欲无求的情感,还是爱吗?当母亲不再追问父亲,不再期待爱人的心意相通,父亲和爱就已经在母亲心里死去了。当母亲眼睁睁看着父亲出门去爬上天台,为了解放子女的困境,父亲在母亲心里就又死了一次。当母亲说出实话,以对父亲的忠诚和爱为名放任父亲的自杀,说是是成全他;“我”宁愿相信这是母亲为了安慰哥哥,而选择自己来承担一切良心的拷问。
所以,我似乎相信了神灵的启示;所以我祈愿神灵偶尔巡抚人间;所以我同意:事情只有这样,对生者和死者,才是最好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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