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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的逻辑与《红楼梦》的反逻辑

《水浒》的逻辑与《红楼梦》的反逻辑

作者: 朝朝暮暮237 | 来源:发表于2018-08-01 18:36 被阅读0次

    林冲夜奔

    梨园有句行话,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为什么夜奔难演?因为施耐庵把这一场戏写得太好了。好在哪儿,好在内在的逻辑必然性上。

    一个人,从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变成水泊梁山坐第六把交椅的天雄星林冲。一个中央军委的技术干部,怎么变成一个土匪骨干的?他一路是怎么“走”的?施耐庵又是如何去描写他的这个“走”的?

    水浒的逻辑性就体现在人物悲剧的必然性里

    有一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而施耐庵在《水浒》里写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句话,那么多不同性格的人物,李逵,宋江,武松,林冲,为什么最后都不约而同的逼上了梁山,落草为寇?

    答案只有一个,这个社会太坏了!坏到把所有的人都逼到了这个社会的反面。

    金圣叹评林冲,说他自然是上上人物,只是写得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金圣叹也评李逵,说他天真烂漫到底,一样也是个上上人物。

    李逵天真烂漫,是天生的英雄,天然的豪杰,天才的土匪。而林冲却不是,林冲业务能力再突出,武功再高强,他的内心始终是属于普通人的。他只想靠自己的能力,在体制里头混得体面一点,再加上一个美满的家庭,齐了。

    水浒里写李逵,考验的是一个作家的单纯、天真、旷放和原始冲动,考验的是作家的放;写林冲考验的则是一个作家的积累、社会认知、内心的深度和复杂性,它考验的是收。

    施耐庵能在一部小说当中同时完成这两个人物,甚至更多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物,他毫无疑问是一位一流的伟大作家。

    一流的小说家必然有强大的逻辑能力

    这个逻辑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如果说,在林冲的落草之路上,有一样东西是偶然的,那么林冲这个人物就没写好。如果靠一系列的巧合,最后把林冲逼上梁山,那我们只能宣布水浒是一部三流作品。

    而很遗憾,现今的许多作品都只能靠巧合,靠误会,靠强行冲突,靠人物的犯傻犯浑来推动剧情。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必然性因素,推动了林冲走上梁山的呢?

    既不是高衙内,也不是陆虞侯。

    一个是风,一个是雪。

    先说雪。从逻辑上说,雪在夜奔里的作用有两个:第一,正因为有雪,林冲才会烤火,林冲才会生火,林冲在离开房间之前才会仔细地处理火。

    作者写的每一个字都有其含义和道理,这里之所以要写林冲如何仔细的处理火,动作揭示了性格。

    A,林冲早就接受了他的噩运,他是一个好犯人,一直在积极地、配合地改造他自己;

    B,这同时也证明了另一件事情,草料场之后的大火和林冲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人想陷害林冲,故意防火想烧死他。

    第二,正因为有雪,雪把房子压塌了,林冲才无处藏身,林冲才能离开草料场。雪在刁难林冲,雪也在挽救林冲。

    这就是小说内部的逻辑和张力,总有一个因素在压迫人物,也必须是同样一个因素,让人物突破自己的极限。

    我们再来看风。第一,如果没有风,草料场的大火也许就有救,只要大火被扑灭了,林冲也许就还有生路。但是,这不是关键。

    关键的是第二,如果没有风,林冲在山神庙里关门的动作就不一样了。对林冲来说,如何关门才是重中之重。我们先来看小说里头是如何描写林冲关门的:

    入得庙门,(林冲)再把门掩上,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

    这一靠,小说精彩了。

    一块大石头突然将小说引向了高潮。为什么?

    是什么阻挡林冲和陆虞侯一伙人见面的呢?毫无疑问,是门。门为什么打不开呢?门后有一块大石头。门后面为什么要有一块大石头呢?因为有风。你看看,其实是风把陆虞候与林冲隔离开来了。

    这块大石头不再是石头,它是麦克风。正是因为林冲用大石头抵住了门,陆虞侯等人没有与林冲照面,他们才能毫无顾忌地说话。正是它,向林冲现场直播了陆虞候和富安的惊天阴谋。这块大石头不只是将庙外的世界和庙内的世界阻挡开来了,同时,这块大石头也将庙外的世界和庙内的世界联系起来了。

    小说的逻辑性和内在张力,又在这一块大石头上体现出来了,既对立又统一。这块石头才让林冲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他其实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我们来看一看这里头的逻辑关系:

    林冲杀人——为什么杀人?

    林冲知道了真相,暴怒——为什么暴怒?

    陆虞候、富安肆无忌惮地实话实说——为什么实话实说?

    陆虞候、富安没能与林冲见面——为什么不能见面?

    门打不开——为什么打不开?

    门后有块大石头——为什么需要大石头?

    风太大。这里的逻辑无限地缜密,密不透风。

    可能有人说,风雪只是自然气象条件,怎么能算得上必然因素呢?

    我们再来看《水浒》,小说里有一个人物,李小二。就是那个在东京偷了东西被林冲搭救的小混混。他如今开了酒馆,看见了两个鬼鬼祟祟从京城来的的“尴尬人”。李小二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了林冲,林冲一听外貌打扮就知道那是从京城来的陆虞侯。为此林冲还特地去街上买了把尖刀,来回寻了几日只是没有寻到。

    为什么没有寻到?因为陆虞侯他们躲起来了。

    为什么躲起来了?因为他们在等。

    他们在等什么?我们继续看下去

    第六日,情况来了。林冲的工作突然被调动了,他被上级部门由牢城营内调到了草料场。林冲刚刚抵达草料场,作者施耐庵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交代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气象,作者写道: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下了一天大雪来。

    在小说里头,我们把这样的文字叫做环境描写。现在我反过来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了,

    作者在这个地方为什么要来一段环境描写?只是渲染气氛吗?

    只有通过这样的环境描写,联系到上下文,我们知道了一件事,在过去的六天里头,被李小二发现的那两个“尴尬人”其实一直都藏在暗处,他们在做一件大事,那就是等待。

    等什么?等风和雪。

    他们不傻,大风不来,他们是不会放火的,没有大风,草料场就不会被烧光,他们就不能将林冲置于死地。陆虞侯与富安,两个人心怀鬼胎、周密策划、等了六天才等来的大风雪,只是是自然气象条件么?是偶然么?当然不是!小说内部的逻辑性在这里,丝丝入扣,密不透风。

    风来了,雪来了,林冲的工作被调动了,一切都是按计划走的,一切都是必然。 别林斯基说:“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我们再看林冲杀人以后的描写

    如果是普通作者,可能写完林冲酣畅淋漓地杀了陆虞侯一伙人之后,豪气冲天地立马出发去找革命队伍。当然可以这样写,情节甚至会更紧凑。但是施耐庵偏偏没有这么写。

    (林冲)将尖刀插了,将三个人的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头去。

    这一段写得好极了,动感十足,豪气冲天,却又不失冷静,是林冲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冷静。这段文字好就好最后一句话,在对林冲步行动态的具体交代:提了枪,便出庙门东去。

    在这里,林冲这个人物形象就是靠“东”这个词支撑起来的。所谓“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这四点在这个“东”字上全都有所体现。

    林冲为什么要向东走?道理很简单,草料场在城东。如果向西走,等于进城,等于自投罗网。

    这句话反过来告诉我们一件事,林冲这个人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变态,太变态了。虽然处在激情之中,一连杀了三个人,林冲的内心一点都没有乱,按部就班的一步一步来。

    写到这里,施耐庵也改变不了林冲向东走的行为。小说写到作者都无法改动的地步,作者是很舒服的。

    小说语言第一需要的是准确。美学的常识告诉我们,准确是美的,它可以唤起审美。

    审美的心理机制那就是合目的、合规律

    审美的心理机制来自于我们现实生存,它首先是符合生命目的的。比方说力量、生存离不开生命的力量。所以,力量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审美对象。比如你要投出标枪杀到野猪,那你需要的其实不只是力量,而是有效的、可以控制的、可以抵达对象的力量。这个“可以抵达对象”就叫准确。

    准确是如何获得的呢?你就必须把握力量的规律。这就叫合规律。

    艺术一旦失去了它的准确性,它就会走向反面,也就是错位。错位可以带来滑稽,那就是另一个美学追求了。

    林冲的“向东”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疑似的方向,林冲其实没有方向,他只是选择了流亡,他能做的只是规避追捕。

    我问你们,水浒里面还有比林冲更不想造反的人么?没有了。

    林冲的性格其实就一个字,怂!

    自己老婆被人抢了,自己含冤发配,一路有人想方设法弄死自己。而林冲一心想的还是服从命令,好好改造。就是林冲这样的一个怂人,大宋王朝也容不下他,他只能造反,只能“走”到梁山上去,大宋王朝都坏到什么地步了?

    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林冲越怂,社会越坏!林冲的怂,在这里就是批判性。

    席勒化与莎士比亚化

    思想性的传递需要作家的思想,其实更需要作家的艺术才能。没有艺术才能,一切都是空话。在美学上,说空话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席勒化”,把思想性落实到艺术性上,也有一个专业名词,叫“莎士比亚化”。

    如果施耐庵只是拍案而起、满腔热忱地“安排”林冲“走”上梁山,我们说,这就叫“席勒化”,“席勒化”有一个标志,那就是这样的作家都可以去中宣部,去组织部。

    相反,由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路,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必然性地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这才叫“莎士比亚化”。

    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

    林冲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却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反面,他“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不想“走”的,然而,又不得不走。

    这就是小说内在的逻辑,在行动与任性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对抗的,对立的力量。小说所塑造的如此巨大的内心张力,没有一个男演员不害怕的。


    短篇小说可以是逻辑的,可以是无逻辑的,甚至可以是反逻辑的。但逻辑和反逻辑并无高下之分,就像性格内向和外向之分,不同的取舍可以达到不同的艺术效果。

    施耐庵的小说很实,他依仗的是逻辑。但是,我们一定要知道,曹雪芹的《红楼梦》就非常反逻辑。因为失去了逻辑,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留白”。这些“留白”构成了一种惊悚的、浩瀚的美,也给我们构成了极大的阅读障碍。

    如果要打比方的话,水浒是少林长拳,一板一眼,工工整整,你眼里明知道他要拳头一晃上前打你左肩,而你就是躲不开。而红楼用的是太极剑法,招式飘逸优美,不可捉摸。

    我们来看一对很少联系在一起的人物

    王熙凤与秦可卿,用他们来体会红楼梦的反逻辑美学

    就小说的文本而言,王熙凤和贾蓉的妻子秦可卿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联系到王熙凤和贾蓉之间的暧昧,王熙凤和秦可卿之间就更非同一般了。

    王熙凤和秦可卿第一次“面对面”是在第七回里头。这一段写得很棒。看似很平静,一点事情都没有,其实很火爆。在场的总共有五个人:王熙凤、贾宝玉、贾蓉,尤氏,秦可卿。

    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了:王熙凤和贾蓉之间是黑洞,贾蓉和秦可卿是夫妻,秦可卿是贾宝玉的性启蒙老师,尤氏是贾蓉的母亲,尤氏是秦可卿的婆婆。

    我们来看《红楼梦》在这里是如何反逻辑的?

    第一怪:一见面,曹雪芹写道:“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这句话就很怪异,有些空穴来风。

    第二怪:而王熙凤的做派更怪异,她在嫂子面前摆足了架子,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她对尤氏和秦可卿说:“你们请我来做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我,就快供上来,我还有事呢。”

    第三怪:秦可卿要带宝玉去见秦钟,尤氏不知趣了,她借着秦钟挖苦了一番王熙凤,说王熙凤是“破落户”,要被人笑话的。王熙凤的回答显然出格了,超出了玩笑的范畴,她当场反唇相讥:“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也就罢了。”她话里有话,说给谁听?

    第四怪:最让人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贾蓉刚说了几句阻拦的话,王熙凤对贾蓉说:“凭他(秦钟)什么样儿,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别放你娘的屁了”,“给你一顿好嘴巴”,这番话的腔调完全是一个流氓,很无赖,几乎就是骂街。这番话对于王熙凤的反应来说,是很小题大做的,让读者很摸不着头脑,

    看完这几个怪异的反逻辑情节,让我们来问几个问题:

    第一,王熙凤对贾蓉是肆无忌惮的,她为什么对这个男人如此肆无忌惮?

    第二,王熙凤是不是真的愤怒?她对贾蓉到底是严厉的呵斥,还是男女情人之间特殊的亲昵?

    第三,最关键的,王熙凤当着秦可卿的面对秦可卿的丈夫这样,以王熙凤的情商,她不可能不想到这点,为什么她一点也不顾及一个妻子的具体感受?

    我们再加一个背景信息,

    王熙凤和秦可卿是闺蜜,她们很亲密!

    有证据么?有。同样是在第七回,也就是王熙凤和秦可卿第一次见面前,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容易被我们忽略的细节。

    周瑞家的给王熙凤送宫花去了。王熙凤正和贾琏“午睡”呢,周瑞家的只能把宫花交给平儿,请注意,平儿拿了四朵,却拿出了两朵,让彩明送到“那边府里”,干什么呢?“给小蓉大奶奶戴去。”这个细节向我们证明了一件事,在平儿的眼里,王熙凤和秦可卿是亲密的,也许在整个贾府的眼里,她们都是亲密的,都是好闺蜜。

    我们接着来看红楼梦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其实是可以从小说当中脱离开来,这一回本身就是精彩的短篇小说。生活是多么复杂,人性是多么深邃,这一回里头全有,这一回写得好极了。

    第十一回是从贾敬的寿辰写起的,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派对。在小说里头,描写派对永远重要。在我看来,描写派对最好的作家也许要算托尔斯泰,他是写派对的圣手。场面越大的派对越不好写,这里的头绪多、关系多,很容易流于散漫,很容易支离破碎。但是,如果你写好了,把群像戏处理好了,小说内部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拓展了,并使小说趋于饱满。如果把《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舞会,派对都删去,整个小说的光彩顿时就没有了。

    贾敬做寿,这是宁国府的头等大事,如此重要的一个派对,一个都不能少。孙媳妇秦可卿却没有出席。这是反逻辑的。

    秦可卿原来是病了,所以她没来。当王熙凤知道秦可卿生病之后,说:“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作为秦可卿的闺蜜,以王熙凤的情商,她为什么不问一问秦可卿的病情呢?这也是反逻辑的。

    贾蓉这时告诉王熙凤,秦可卿的病情很不乐观。如果是依照逻辑的话,曹雪芹这个时候去交代王熙凤的反应才对。然而,曹雪芹没有交代,相反,却写了王熙凤和太太们的说笑。在王熙凤说了一通笑话之后,曹雪芹写道:“一句话说的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这又是反逻辑的。

    贾蓉说:“快倒茶来,婶子(王熙凤)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这句话非常有意思,你想想,爷爷的生日派对上那么多的人,场面如此庞杂、如此混乱,贾蓉却能准确地说出“婶子”“在上房还未喝茶”。

    我想问问大家,贾蓉的注意力都放在哪里了?

    请注意,此时此刻,他的太太还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呢。贾蓉的注意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婶子”,这还是反逻辑的。

    然后写到王熙凤去探望秦可卿的病情,两个女人的私房话也许没什么可说的,然而,在两个女人对话的过程中,王熙凤做了一件事,把贾宝玉打发走了,附带着把贾蓉也打发走了。一个女人去别人家里,看望另一个生病的女主人,却把人家的丈夫打发走,这是符合逻辑还是反逻辑的?

    王熙凤的三次“走”

    好了,接下来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王熙凤的探望结束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告别了秦可卿。如果按照生活的逻辑和常识,一个女人刚刚探望完自己重病的闺蜜,也许我们这里要写王熙凤到了没有人的地方,不禁掏出手绢,叹息一声我可怜的可卿啊,然后还有噗簌簌留下几滴眼泪,但可惜我们都不是曹雪芹。

    王熙凤刚刚离开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突然抽风了,这个小说家一下子发起了癔症,几乎就是神经病。他诗兴大发,浓墨重彩,用极其奢华的语言将园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绘了一通。突然,笔锋一转,他写道:

    凤姐儿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上帝啊,这句话实在是太吓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个人正常的心理秩序。王熙凤刚刚探视了一个临死的病人,回过头来就一步一步赞赏园子,这不单单是反逻辑,简直不是正常人的行为。这句话让读者后背发凉,王熙凤和林冲一样,也太叫人怕了。

    就在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的时候,另一个人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是的,他就是下流坯子贾瑞,曹雪芹这里又插了一段色鬼和美女调情,就插在王熙凤刚刚探视完自己奄奄一息的闺蜜之后。奇怪么?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情节?

    打发完贾瑞,文中写到,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

    你看看,多么轻松,多么潇洒,多么从容。

    接下来是看戏,上楼,到了这里,曹雪芹第三次写到了王熙凤的步行动态。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

    这个动作是多么妖娆,可以说美不胜收了。

    我们来看第一次,王熙凤离开秦可卿,她是这么“走”的,“一步步行来赞赏,”从字面上看,她的心情不错,怡然自得,心里头并没有别人,包括刚刚看望完的闺蜜秦可卿。第二次,王熙凤离开色鬼贾瑞,她是这么“走”的,“方移步前来”,她的心情依然不错,心里头也没有别人,包括刚刚性骚扰过她的贾瑞。第三次,“款步提衣上了楼”,这一次,凤姐的心里头有人么?字面上我看不出来,但是,我们往下看。

    看完戏,曹雪芹写了王熙凤在楼上的一个动作,那就是她在楼上往楼下看,同时还说了一句话,“爷们都往哪里去了?”

    记得刚才留下过一个问题么,王熙凤在和秦可卿聊天的时候为什么要把贾蓉支走?——王熙凤嘴里的“爷们”是不是贾蓉呢?曹雪芹没有明说。当一个婆子告诉王熙凤“爷们吃酒去了”之后,王熙凤的一句话就更突兀、更不着边际了。她说:“在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

    王熙凤这句话里面有什么?有失望,更有哀怨。

    此时贾蓉的母亲、秦可卿的婆婆尤氏,这个时候却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对王熙凤说:“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的人呢。”曹雪芹厉害吧,不早不晚,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安排尤氏出场了,还说了这么一句不着四六,没有逻辑的话。

    我们把之前所有的线索汇集在一起,仔细想想这句话。

    这句话特别有意思,它太意味深长了

    前面第一个问题,尤氏每一次见到凤姐都要“笑嘲一阵”,这句话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尤氏哪里是夸凤姐“正经”?几乎就是指着鼻子说王熙凤“不正经”。

    为什么是尤氏来说这句话呢?道理很简单,和王熙凤暧昧的贾蓉,他不是别人,正是尤氏的儿子。尤氏见到王熙凤哪里能有好脸?“尤氏知情”这个判断可靠不可靠?我们把它作为问题,先放下来。

    无论王熙凤一步一步行来赞赏,还是方提步前来,还是款步提衣上楼。从这些“走”的动作里我们能看到什么?

    第一,王熙凤这个女人是贵族,姿态优雅,心很深。她养尊处优,自我感觉良好。

    第二,王熙凤这个女人有两个不同的侧面,在公众面前,也就是“当面”,她的心中“装满了所有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是无微不至的;到了私底下,也就是“背面”,她的心中空无一人,无论是闺蜜还是和她调情的下流鬼,她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唯一放在心上的,其实只是欲望,她惦记的是“便宜”,是“背地里”,是“不知道干什么去”。这让这个贵妇人的内心稍稍有那么一点点的着急,所以,她要“款步提衣上楼”。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着急,可是,一点也不失身份。正如尤氏所说的那样,凤姐是个“正经的人”,她走路的样子在那里,高贵,优雅,从容,淡定。

    有人说我们在这里对王熙凤的动作和语言,作了过度解读,当真如此么,我们继续看下去。

    在第十三回之前,曹雪芹用整整第十二回的篇幅描写了王熙凤的一次谋杀(设计捉弄并整死了色鬼贾瑞)。接下来,第十三回来了,《红楼梦》终于写到了秦可卿的死,当然,还有秦可卿的葬礼。

    秦可卿死了,最为痛苦的人是谁呢?第一必须是贾蓉,他是秦可卿的丈夫,他的伤心不可避免;第二必须是王熙凤,她是秦可卿的闺蜜,她的伤心也不可避免。

    那么,我们往下看吧,看看曹雪芹是怎么去描写痛不欲生的贾蓉和痛不欲生的王熙凤的。

    问题来了,曹雪芹根本没写这两个人的情绪和反应。这两个人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仿佛失踪了似的,这是反逻辑的。

    做出强烈情绪反应的是这样的两个人:

    第一,秦可卿的小叔子,贾宝玉,他“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第二,秦可卿的公公,贾珍,他哭得“泪人一般”,都失态了,一边哭还一边拍手,也就是呼天抢地,完全不顾了自己的身份和体面。贾珍和贾宝玉为什么这样痛苦?读者知道因为秦可卿分别和他们都有性关系。而对于旁人来说,他们这样的反应当然是反逻辑的。

    先别猜贾蓉和王熙凤在秦可卿的葬礼上,两个人溜去了哪儿?秦可卿的婆婆,尤氏,她的反应也很特别。

    我们来看看尤氏都做了些什么。无论是祭奠还是葬礼,尤氏都没有出席,为什么呢?她胃疼了。祭奠的时候,尤氏的胃疼了一次;到了秦可卿的葬礼,尤氏的胃又疼了一次。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尤氏的反应也是反逻辑的。她为什么要回避儿媳妇的祭奠与葬礼呢?这与她丈夫——贾珍——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在这里唯一合理的解释,尤氏在逃避。

    尤氏在逃避什么?她知道的太多了!

    贾蓉与秦可卿这对夫妇,他们是太黑的一个黑洞了。秦可卿和自己的公公(贾珍),秦可卿和自己的小叔子(贾宝玉),贾蓉和自己的婶子(王熙凤)。这对夫妻的黑洞,让接近他们的一切情节都这么怪诞和反逻辑。

    王熙凤什么时候出现了呢?

    在宁国府需要办公室主任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王熙凤终于在第十三回里出现了,她顺利地当上了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王熙凤过去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秦可卿是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

    现在,两边的办公室主任她都当上了。到了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知道了一件事,王熙凤的欲望是综合的、庞杂的,这里头自然也包含了权力的欲望。

    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其实要做两件事:第一,看看曹雪芹都写了什么;第二,看看曹雪芹都没写什么。

    曹雪芹为什么在第十一回里写了那么多不通人情世故的反逻辑情节?

    因为曹雪芹太通人情、太通世故了,所以,他能反逻辑;他不只是自己通,他还相信读者也是通的,所以,他敢反逻辑。

    因为反逻辑,曹雪芹在不停地给我们读者挖坑,不停地给我们读者制造“留白”。然而,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想象力,如果我们有足够的记忆力,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阅读才华,我们就可以将曹雪芹所制造的那些“留白”串联起来的,

    这一串联了不得,我们很快就会发现,《红楼梦》这本书比我们所读到的还要厚、还要长、还要深、还要大。可以这样说,有另外的一部《红楼梦》就藏在《红楼梦》这本书里头。另一本《红楼梦》正是用“不写之写”的方式去完成的。

    这里还有一部用“留白”写就的红楼梦,是由不写所构成的,是将“真事”隐去,用反逻辑所串联起来的红楼梦。红楼梦是真正的史诗,真正的小说艺术的巅峰。

    留白的美学基础

    1912年,英国教授瑞士人布洛发表了一篇重要的论文《作为艺术因素和审美原则的“心理距离”说》,在这篇论文当中,布洛第一次提出了审美的“距离”问题。

    由于东西方文化上的差异,我们在认识上有比较大的差异,西方人更习惯于“物”——“物”的距离,也就是“实”——“实”的距离,我们东方人更倾向于“物”——“意”,也就是“实”——“虚”的距离。

    这么说吧,《水浒》可以是英国人来写(罗宾汉?),可以是法国人来写(三个火枪手?)但是《红楼梦》只能由中国人来写。感谢曹雪芹,留给我们这本经得起一读再读的瑰宝。

    那我们中国人是怎么好上这口的呢?

    一路向前,我们就要追寻到《诗经》所建立起来的、伟大的审美传统。

    钟嵘在他的《诗品》里对《诗经》做过简略的、相对理性的分析,他说:“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这个大家都知道,赋比兴。

    那“兴”是什么呢?

    钟嵘自问自答:文已尽而意有馀。

    这句话看上去非常简单,可是深想一层。对于小说或者文章来说,文就是意,意就是文。

    那为什么在这里,文和意有了错位的前后顺序呢?

    那是因为,“兴”所强调的恰恰不是这样,“兴强调”文“尽”了之后所产生的意,这就很不一样了。这才是我们东方的这一口。

    “意”在“文”的后头,它构成了一种浩大的动势,一种浩大的惯性。我们东方诗歌所谓的“韵味”就在这里,这一点,我们在阅读古诗的时候都能够体会得到。

    诗经又过了五百年,朱熹给“兴”下过一个定义,这个定义很直白,那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

    朱熹把次序问题,或者说距离问题说得简单多了,你必须“先”言他物,你才可以“引起”所咏之辞。

    你想说“这个”,是吧?对不起,那你要先说“那个”。“那个”越写越实,“这个”越写越虚,虚到可以不着一字的地步,你反而可以不写,反而可以留白。对,我们中国人就好这口。

    如果没有诗经,没有魏晋南北朝的文艺批评和理论探索。我们的唐诗不会是这样,我们的宋词不会是这样,我们的红楼梦更不会是这样。

    曹雪芹是小说家,也更是诗人。中国诗人曹雪芹,写成了中国小说《红楼梦》。

    如果没有《诗经》和唐诗为我们这个民族预备好审美的集体无意识,曹雪芹绝对不敢写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打死他他也不敢这样写,那样写太诡异了。

    小说的删减

    有人说你在过度解读红楼梦,或者说红楼梦已经是一本被历代删减过的残本小说。

    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个一天到晚“增删”小说的人,我想说,删其实也是有原则的,既有历史现实的原则,也有小说美学的原则。

    某种程度上说,“删”比“写”更能体现美学的原则。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删过《红楼梦》,我只能说,他能把《红楼梦》删成这样,他也是伟大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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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水浒》的逻辑与《红楼梦》的反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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