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语文课:一生的麦地》一书中,有篇文章《我的诗和散文是一体的》,我非常喜欢,全文摘录如下:
我的诗和散文是一体的
我的诗和散文是一体的,不过是情感的两种表达方式。我写了十多年诗,大部分诗歌是写一个村庄。我用诗歌勾画了一个村庄的大致轮廓,那些诗中弥漫着恍惚与游移不定:影影绰绰的房子,面孔模糊的人,总是在不停奔波、丢失、错住在别人的村庄或把种子错撒在别人地里。我曾写过一首两万行的长诗,写到一半我辞掉工作,到乌鲁木齐打工了。后来这首诗,一段一段被我写进散文中。开始散文写作时,我诗歌里的村庄已逐渐清晰。似乎我从远处一步一步地走到它跟前。我走了十多年,才到它跟前。
其实,我的散文也写了十年,才有了《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
我曾经是一个怀揣梦想的乡村诗人,离土地很近,我用诗歌想象那个村庄时,它既是家乡,又远在梦乡。我的散文承接了诗歌如梦的气息。写《一个人的村庄》时,我的语言和思想都已经成熟。不是简单地用散文去写一个村庄,而是把村庄写成一个世界,一个我自己的文学世界。有这样的构想,怎么写便随心所欲了。
当然,这个村庄的最终完成需要一两部小说。它的细部要留给小说去完成。比如《虚土》,它和我的散文诗歌是一体的。
《虚土》一开始当小说写,后来写着写着,不像小说,像散文,也不像散文,它是诗。我写《虚土》的过程,充分享受到了一个诗人的写作激情。我又回到了我的诗歌时代,那种对天地间万事万物的感知,那种一个人蹲在某个角落里对时间、时空和人世间的想象,我觉得这种状态,就是一个诗人的状态,而不是一个小说家或者散文家的状态。所以《虚土》对于我个人来说,是我的一部长诗,是对我个人的生命有纪念意义的一部长诗。
我对文体本身没有太清晰的分别。这么多年来,我只是在用文学完成一个村庄。什么时候用土块什么时候用木头,都要根据建筑自身的需要。我只是个脚踏实地的干活的。我知道一旦起了头,就得没完没了地干下去。盖一间房子怎么能算是一个村庄呢,一头牛、一条狗显然不够,得有一大片房子,许多模样相似的人、牲畜。一年与一年差不多的丰歉盈缺、痛苦欢乐。有时重复是必要的,在不断的重复中达到高潮,达到完美的极致。
写作本身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有的作家一生盯住一个地方寻找,有的作家不停地换着地方满世界寻找,但最终要找的是一个东西。可惜许多作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总认为自己有无数的东西要寻找。
我盯住一个村庄寻找了许多年,我还没真正找到,所以还会一遍遍地在这个村子里找下去。我相信在一个村庄、一件事物上我能够感知生命和世界的全部意义。
以前我以为自己在寻找黄金,现在我懂得自己一遍遍寻找的,其实是早年掉在地上的一根针。黄金不会掉到地上,黄金是闪光的,太容易被找到。而一根针掉到地上,随便一点尘土就把它埋没。
一个作家会在写作过程中慢慢懂得一些东西,这是作家自己的成长,别人不易看见。我懂得自己在寻找一根针时已经耗费十多年时间。在这之前,多少代作家在村庄里踏破铁鞋,这地方早被人找过了,啥都没有了,可我还是找到了一根针。一根针这样微小、一松手便丢失、不易觉察的平常事物,才真正需要我们去寻找。
我的文字和我所写的事物一样是平常的,你不平常怎么可以接近平常呢?
我从一把铁锨开始认识世界,我让一把铁锨看见它多少年来从没看见的活。这把铁锨因此不一样了。但在我眼中它依旧是平常的。
就思考的深刻而言,我的散文并没超过诗歌。个别散文直接是诗歌的改写,或是一些未完成诗歌的另一种完成形式,诗歌这种古老的语言形式或许已经很难被人听懂,或许诗已经成为诗人自己的一种方言。这种时候用诗歌表达思想就显得相当费劲。你说了一大堆,别人听不明白,不接受。用散文这种形式,一下子就接受了。
但诗歌依旧是最高的文学,经过诗歌训练的作家与别的作家截然不同——他有一种对语言的高贵尺度。我努力让自己像写诗一样写每篇散文,觉得自己还是个诗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