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山离家出走的事情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的消失盖过了议论和担忧。
陈菊霞在进入张家的第七个月就生下了那个不招待见的女娃娃。招致了村里人对这个城里女人的议论纷纷——有人说自己帮新堂打听过,在新堂跟他“好”之前,他好像跟一个从更远的城里过来的“知青”也“好”过——这一点新堂是相信的。他听说过姑娘家第一次弄那事儿的时候是要见红的,他记得在老陈家跟她弄完之后的床单上,除了些水渍和体毛,草绿色的床单上是看不到任何其他颜色的。
孩子又没按照一朝十月的传统降临到这个人世上,他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是不太情愿承认的,甚至是厌恶,层层叠叠,越来越深的厌恶。
这孩子鼻梁塌着,眼睛小小的,像在粮仓里安营扎寨的鼠仔眯缝着眼被田秀兰捧在怀里喂米糊糊和蜀黍粥。秀兰打心眼里是不理会流言蜚语的。看着这个捧在手里用力啜着寡淡流食的小家伙,她想到了远嫁之后始终未曾再见过的翠瑛。微微的疼。
当田秀兰抱着孙女在阳光底下打完盹回过神的时候,小家伙像个小火炉,将自己的胎毛已经溻得凌乱,小脑袋瓜子像个炸开来的蒲公英。蒲公英的骨朵上是涔涔的汗珠,阳光底下,晶莹剔透。
“这孩子,是姑姑换回来的……”田秀兰轻拍着襁褓,默默地念叨。
当阳光转进角落,冬日的阴冷从四面八方灌进这块巴掌大的四方见天的农家小院里。田秀兰抱着孙女往屋里走,想自己也是老了,稍微眯一会就睡着了。
有一会儿没见到那个不得不承认的儿媳妇了,屋里没有,便想她应该是上茅厕去了,茅厕不见人,想她应该是去邻里家串门去了,邻里都说没见到人的时候,就认为她会不会是过来好久觉得苦闷,回了娘家去了。
田秀兰就这样抱着孙女挨家挨户挨个陈菊霞可能存在的地方去寻找,都找不着。
当她确认都找不到的时候,感觉胸腔里有两种情绪在拨弄着自己——焦虑和心安。
看着怀里冲着自己撅着小嘴伸着懒腰的小家伙时,幸福和安稳像爬山虎的种子迅速铺满了心脏。
张新堂从外行医归来的时候得知自己的女人不见了,狂抽烟袋,摔摔打打,恨不得想把那个躺在床上的小崽子给一口一口吃了。
“你怎么不给我看紧了?走的走,跑的跑,这个家还能不能过了?”新山对着母亲吼道。
“她还能插了翅膀飞?”田秀兰倒是波澜不惊。
“生完孩子就把她扔了,娘,你不觉得自己自私了点?”说完张新堂就摔门而去。
“我自私?哼哼,我自私!”田秀兰低声叨叨着。
眼泪不由地从她那纵深的沟壑里滑落到怀中娃娃的脸上。这温度,像一滴米糊糊,娃娃被温热地冲她呵呵笑。
“你个小东西……”她边说边捧起孩子的脸,用额头将婴儿脸颊上的泪滴蹭去。
张新堂先去了镇上陈菊霞的家里,老陈头抽者烟袋,手里编着篾子,旁边放着火炉,再旁边是趴在板凳上写字的菊辉。
新堂打了个招呼,便里屋外屋地到处转悠。
陈开泰看姑爷子火急火燎的样子便知道是跟自家姑娘有关系,起身一把拽住张新堂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新堂说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今天从外面看病回来就没看见菊霞的影子,只道她是回了镇上,便赶来追他。
有半句话,新堂挂在嘴边没能去跟陈开泰核准——关于那个知青,他们是不是回来了,他们是不是有那些乡里乡亲议论的那种关系?
张新堂“哎”了一声,转身离去。
剩下的日子,他每天就边行医边到处寻人,放下医箱草草地吃完晚饭就会挨家去跟那些经常外出的男人们打听是否见过自家的女人。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个多月,始终都没有回音。张新堂憋不住了,决定去打听那知青的下落。他打心眼里不明白,自己是舍不得为了这段婚姻付出的代价还是两个人之间真的就有着难舍的感情。不,要论及感情,现在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他这样想。
这知青叫吴青山,是响应“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中的典型缩影,所幸的是,他们那一批也是这个群体的最后一批人。他被派去的地方叫禹王村,跟张新堂所在的张秦村同属于一个叫兴化镇的地方,只不过二人从未谋面,新堂当然也十分不情愿跟这样一个男人通过自己的女人有些什么瓜葛。
关于他跟陈菊霞的是非传言,并无实证,只道这吴青山家里也是世代行医,有些简单的医学常识。在禹王村劳动学习期间,被生产队派去镇上采购挖沟造桥的土箕子时认识了陈开泰这家人,帮陈开泰做过几次草药“熏疗”,始终未曾见效,只是跟老陈家的闺女却越来越熟悉。
吴青山有知识有见地,长相俊朗,少女怀春,少年钟情,自然而然会在知青队伍里产生些非议。
后来陈开泰实在觉得这小知青实在是不靠谱,又跟自家闺女眉来眼去惹人非议,索性就警告他别再来他们家,否则要告到他们生产队。
吴青山当真是不再来镇上,只是陈菊霞会趁着老陈头去乡下拉竹子和柳条的时候偷偷跑到禹王村里去。吴青山带她到沟垇子里去抓过大虾,用自制的渔网捕过鱼,当然还有人说,他们俩也钻过苞米地。
临返城的前一个月,吴青山突然就断了所有联系,不再去城里,陈菊霞来的时候也都躲在大队部避而不见。知青们都明白,也深刻地理解他,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因为儿女私情的问题,断了自己回家的路。
在返城的大解放送知青到过车站的时候,两边夹道上围满了前来送行的乡亲们,有些是满脸鄙夷的老爷们,有些是跟陈菊霞一样满是殷切的姑娘们。
陈菊霞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吴青山的影子,听他一同返乡的生产队的队友说,他是坐夜里提前返程的那辆车先走了。陈菊霞听闻之后,像一只落单的鸳鸯,凫在湍流的崖口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另一只渐行渐远。不,不是眼睁睁的,她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过。
只有此刻坐在大解放车篷角落里的吴青山,兀自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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