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影楼是卧琅最大的胭脂铺,也是我开的第一家胭脂铺。
我叫藏香,开胭脂铺是为了等人,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人。
【一】
辛雪走进千影楼的时候,我正在胭脂房中调制胭脂,用冰蕊重绛的花汁凝结为脂,做出来的胭脂颜色艳丽,清香宜人。
因为千影楼的生意实在太好了,而我生性惫懒,所以三年前便定下了规矩,一天只卖三盒胭脂,每人只能买一盒。
所以想要买胭脂的人须得早早预订,也许要提前三五年,又或许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买到。
而辛雪,是我破例允许没有预订就让她进千影楼的人。
我并未雇人帮忙,于是她一路畅通无阻地上得楼来,待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的时候,她已经站在我的房门外,对我盈盈一笑:“我想买一样东西。”
那一日,她只静静站在那里,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我的目光微微一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迅速收回目光,手下继续不动声色地调制胭脂,口中只问她:“姑娘看上了千影楼哪一盒胭脂?”
她摇摇头:“听闻藏香公子的千影楼是卧琅最大的胭脂铺,胭脂品种之多,颜色之艳,是整个卧琅所有的胭脂铺加起来都及不上的,今日所见果然不虚。但辛雪今日要买的,并不是胭脂。”
我这才放下手中的胭脂,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闲闲地瞧着她:“哦?那么你想要买什么?”
辛雪看着我正色道:“影子。我想买一个影子。”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
卧琅不乏绘影师,只是绘出来的人影只能在光线下出现,在水中和镜子里仍然没有影子。而我身为卧琅第一绘影师,用无色胭脂绘出的人影,便和凡人的影子一般,既能出现在光照下,亦能在水中和镜子中照出人影来。
只是我这个绘影师的身份,却是鲜为人知的。
而且一般来找我买影子的都是些精魅鬼怪,生来便无影,却因为留恋在凡间过普通凡人的生活,想要变得与凡人看起来无异,才来向我买影子。
而辛雪,却是一个例外。她不是精魅鬼怪,她只是一个凡人。
我仔细打量着她:“辛姑娘,你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吧?”
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千影楼里挂满胭脂壁灯,在如此绚丽夺目的灯光下,便像是无影灯一般,凡人与物皆是照不出影子的,只有我亲手绘出的胭脂影才能显现在地面上。
所以无论来者是不是凡人,有没有影子,只要进了千影楼,便一概没有了影子。照理说,我是看不出来来者究竟有没有影子的,不过——
我淡淡一笑:“我猜的。不然,你一个凡人又为什么要来买影子?”
辛雪点点头:“我想要一个影子,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要买。”
我随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再次望向辛雪:“我的价,你出不起。”
她面上波澜不惊:“三年前,我向你买过影子。卧琅第一绘影师的徒弟所绘的胭脂影,不过三年便消失了,若是传出去,一定丢尽绘影师一脉的颜面。”
我放下茶杯,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你不用威胁我,我自己绘出来的胭脂影,我最是清楚不过。”我说着站起身来,继续道,“准备一下,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采集冰蕊重绛,千影楼的重绛花已经所剩无几。”
辛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同意为我绘影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
【二】
我单手撑着二十四骨节伞走在辛雪前面,她抬头望了望有些刺眼的阳光,语气中满是鄙夷之色:“堂堂卧琅第一绘影师的徒弟藏香公子,开胭脂铺就罢了,出门还要撑伞遮日头,实在太过女气了些。”
我淡淡笑了笑:“不撑伞,恐怕会吓到你。”
她快走了几步绕到我的面前,微微扬起下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更好奇了。难道你不撑伞还会在我面前变成妖怪?”
我摇摇头:“那倒不会。”
她眼底渐渐浮起一丝期待,我不忍拂了她的意,便手一松,骨伞轻旋间,我整个人都暴露在了阳光底下。
我的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而辛雪瞪大了一双眼睛,愣愣地望着我脚下的影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脚下,是重重叠叠数千个影子。
凡人在阳光下只有一个影子,而卧琅第一绘影师的徒弟藏香,却有无数个影子。
辛雪好容易才回过神来,打趣道:“你这么多影子,也无须绘影,直接卖你自己的影子好了。”
我只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采集完冰蕊重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的光照让行人的影子变得格外长,我犹自撑着骨伞,然后突然一把将怀抱着一捧重绛花的辛雪拉入了骨伞下。
那一股重绛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却是我生平所遇最芬芳的味道。
辛雪与我靠得很近,漆黑的眸中又气又急:“你干什么?”
我淡淡瞥了一眼匆匆自我们身旁而过的行人,然后说道:“若是不想节外生枝,就乖乖地待在伞下。”
辛雪没有影子,而我有数千个影子,我们两个无论是谁暴露在阳光底下,都会引起凡人的恐慌。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挨着我的肩默默地跟着我走。
那伞并不大,却刚好可以遮住我们两个。
我的目光一直直视着前方,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却仍旧被我尽收眼底。
后来我时常想起,那时大概是我与她相距最近的时候。
【三】
采集完冰蕊重绛,回去以后我让辛雪研磨花瓣,自己便斜倚在榻上看书。
她捣浆的声音透着一股不耐烦,我暗自偷笑,将书往旁边一放,正色道:“捣浆的力道若是不匀,绘出来的胭脂影的寿命便更短了。”
辛雪瞪了我一眼,然后手下的力道便轻缓了些。
我重新取过书,看了几行便又抬头望向她:“三年前你来买影子,是因为要去无影国,那么这一次呢?”
无影国是卧琅边境的一个小国家,传闻要去无影国的人,都必须交出自己的影子。
三年前,辛雪来向我买影子,然而从无影国回来以后,她不但没了胭脂影,还失去了她自己的影子。
我不知道她在无影国经历了什么,而她似乎也没有打算告诉我的意思。
她捣浆的动作只是稍微顿了顿:“我要去无影国救暗影。”
我忍不住笑了:“暗影?那是我为你绘的胭脂影。”
辛雪原是辛氏一族的嫡幺女,三年前,无影国国主对她一见倾心,一纸聘书送入辛府。
无影国人残忍暴戾,世人都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那一日辛雪穿上无影国送来的嫁衣,她一袭红衣猎猎,于月光下轻轻一笑,跪在辛氏族长面前:“辛雪愿意远嫁无影国。”
她嫁去无影国之前来找我,向我买了一个影子。我提笔为她绘了胭脂影,叮嘱她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她便走了。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我为她绘出来的胭脂影,并不是普通的影子。
我为她的影子取名叫暗影,他有思想,能行动,会在夜里化作人形。
我望着辛雪,有些疑惑:“暗影不过是我为你绘的胭脂影,按照无影国的规矩,影子只能进,不能出,你又如何将他带出来?还有,你这次来千影楼,是从无影国逃出来的吧?”
辛雪一直低着头,好像是在专心研磨花瓣,可我知道,她其实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垂下目光,静静思考了半晌,然后翻身下榻,几步走到她的身边:“辛雪,我们做个交易吧。你把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送你一个影子,不收取任何报酬。辛雪,你只赚不亏。”
她抬眸望向我,我扬起嘴角一笑:“如何?”
世人皆知卧琅第一绘影师并不轻易绘影,每一个胭脂影都要价不菲。三年前我破例卖给辛雪影子,并未收取银钱,只要了她每日一个时辰的时间作为报酬。
而今日,我再次破例,只要她的一个故事。
她有些疑惑:“藏香,你所求为何?”
“我不做亏本的生意,如此这般自有我的道理,而你无须知道。”
那日夜色降临得很快,我和辛雪一倚一站,在她娓娓道来的故事里,我听得微微失了神。
一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将辛雪研磨完的花浆制成胭脂,存放在暗格之中,然后便离开了胭脂房。
路过隔壁房间的时候,我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最后终于停下来,轻轻推开门,朝屋内走了进去。
辛雪已经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很美,就好像是盛开在月光底下的冰蕊重绛,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三年前我收取了她每日一个时辰的时间,在这一个时辰里,我能对她的情绪和感受有所感知,我知道她在无影国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原来她爱上的那个人便是暗影。
那个我亲手为她绘出来的胭脂影。
而这一刻,我所能做的事情便是这般静静地望着她,然后为她掖紧被角。
我想她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几次三番破例为她绘影,而我希望她这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四】
第二日天一亮,我便叫醒辛雪,用昨天她研磨而成的胭脂为她绘了影。
画最后一笔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最后仍然提笔画了出来。
在胭脂壁灯夺目的灯光下,胭脂影跟着辛雪的跑跳而移动。她很高兴,我知道她是因为即将要去救暗影而高兴。
她提着裙摆望着脚下的影子问我:“它也会像暗影那样,化成人形吗?”
我摇摇头:“这次我为你绘的,只是普通的胭脂影。”我顿了顿,看她玩弄脚下的影子,继续道,“我再不会画暗影那样的胭脂影。”
她没再移动,也没抬起头来,只是轻轻道了一声:“谢谢你。”
辛雪临走前我送她一盒胭脂,她愣了一下,我笑了笑:“这是普通的胭脂,不是用来绘影的。”
她接过胭脂,在手里把玩了几下,终于开口问我:“藏香,你为什么选择胭脂?绘影师绘影皆用墨,你为什么用胭脂呢?”
我随手从架子上取过一盒已经开封的胭脂,凑到鼻端闻了闻,反问她:“难道你不喜欢胭脂?胭脂比墨颜色艳丽,更招我喜欢。况且我又可兼职卖胭脂,每日可见美人来往进出,岂不是人生一大快哉之事?”
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却是什么也没说,向我告辞离去了。
而我放下胭脂,缓缓垂下眸去,方才那一副登徒子的模样已经全然不见踪影。
辛雪离开后不久,我身后的暗门便突然自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人便是卧琅第一绘影师,也就是我的师父。
师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做得对。只是徒儿,过不了几天,她还会再来。下次她再来的时候,你绝不能见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再帮她了。”
我点头正色道:“是,师父。”
三天以后,辛雪果然再一次踏入了千影楼。
师父将我关在千影楼后面的小屋里,在屋外画上咒语,令我出去不得。他在屋外对我说道:“为师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若去见了她,便会忘记为师所言,执意要帮她了。”
我在屋内找了块空地坐下来研磨花瓣,声音波澜不惊:“徒弟明白。”
他终于放了心,径直往千影楼而去。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我终于停下手中研磨花瓣的动作,施法提前感知了辛雪那一个时辰的时间。
她的情绪和感受那样强烈,仿佛是受了极大的伤,硬是强撑着爬上千影楼,在见到师父的那一刻,她并没有看清来者是谁,只勉力吐出几个字:“藏香,救我……”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我猛地跳起来,一把拉开门,却立即受到屋外的咒术的冲击,猛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然后又掉落到了地上。
我喷出一口鲜血来,心内却是焦急不已。
难怪师父要将我关在这里!他一早便测算出辛雪是受了重伤而来,他不让我帮她,他自己自然更不会救她。
三年前师父便告诉过我,辛雪是我这一生的劫数,我为她屡屡破例,可那都是我心甘情愿。
纵然我明知她心里永远也不会有我,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
我必须救她,至于师父,我只能事后请罪了。
我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渍,从地上爬起来,猛地冲向了屋外。
待我冲破师父的咒术,浑身是血地走到师父面前的时候,师父的眼里满是震惊和痛心。
我踉跄跪在他的面前:“求师父救她。我可以答应师父不再帮她,可我不能害了她。”
三日前辛雪来找我绘胭脂影,因为事先师父已经嘱咐我,这一次再不能帮她,所以我为她绘的胭脂影,只能支撑到她赶到无影国。而在她顺利用胭脂影骗过无影国守卫混进去之前,胭脂影便早已消失,她不可能进入无影国。
只是师父未曾告诉我,她会因此受这样重的伤。
师父的神色丝毫未变:“三年前,为师就该杀了她。拖到今日,为师再不能放过她了。”
我摇头:“不,师父,你不能因为她是我的劫数便起了杀她之心。我藏香这一生,总要历经挫折艰险。若我躲不过这个劫,欣然接受便是。若是天命如此,师父也绝不该违抗天命。”
师父默然望着我,良久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为师深知你的性子。你且去吧。”
我心中一喜,整个人放松下来的时候才感觉到全身的伤口疼得厉害。可我全然顾不得,站起身便朝着辛雪走过去。
千影楼里有一株三百年生的冰蕊重绛,能治百伤。我将它取了来,亲自熬成汤药,给辛雪喂下去。
她在千影楼里将养了两个月,才缓缓地好起来。能下地的那一刻,她便拉住我的手,言辞恳切地说:“求你,再为我绘一个胭脂影。”
我知她一心想去无影国救暗影,我也知就算我为她绘了影,她也救不了暗影。可这一刻她眼底皆是哀求之色,我只觉如鲠在喉,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好。”
便是在刹那,她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好像千影楼里的胭脂壁灯那般夺目。
那一刻,我在心里突然好生羡慕暗影。尽管他不过是我为辛雪绘的胭脂影,可他在陪辛雪去无影国的时候能全心全意保护她,他早已扎根在辛雪的心底,挥不去、抹不掉。
我没做到的事情,他都做到了。
【五】
后来我不顾师父的阻挠,执意陪着辛雪去无影国。
辛雪眼中交织着那样多的情绪,我看不透,也猜不着。她就那样望着我,满脸愧疚之色:“藏香,我欠你的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
那时我仍旧撑着那把伞,骨伞轻旋间便扬起嘴角对她笑了笑:“我说过,我不做亏本的生意,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你不用还。”
她欠我的越多越好,她对我的愧疚亦是越深越好。只有这样,我堂堂卧琅第一绘影师的徒弟藏香,才能在她心底占据一个小小的位置。
不用太大,有便好。
进无影国前,我施法隐去了自己的影子。上千个影子要隐去,会消耗巨大的精气,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便再使不出术法。
辛雪望着我脚下空空的一片,皱了皱眉:“可是进无影国的人必须留下一个影子,否则无法入内。藏香,如今你一个影子也没有,要怎么进去呢?我听闻,绘影师是无法给自己绘影的。”
我从袖中取出蘸满胭脂的画笔递给她:“如此,便要劳烦辛姑娘为我绘影了。”
她拿手指一指自己,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我?藏香,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将画笔塞到她的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蹲下身在我的脚下开始绘起胭脂影来。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手,辛雪的手纤细柔软,握在手里仿佛无骨一般。
我画得很慢,这大概是我一生之中画得最慢的一次影子。而当我终于勾勒出最后一笔的时候,辛雪轻轻将手从我手里抽了回去。
手中的盈握感刹那间消失,我垂下眼睑,盖住眼中的惆怅,继而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好了。”
我们终于赶到无影国的时候,辛雪突然有些紧张:“藏香,你说我们能救出暗影吗?”
我对她安抚一笑:“我愿尽力一试。”
走至无影国城楼下的时候,我抬眼望去,便见整个无影国笼罩于黑雾之下,不见天日。
辛雪凑近我偷偷道:“无影国内是不许点灯的,一点光也不能有。进去以后,我们就只能靠摸索了。”
我没接话,恰好已经走至城门前,守门的两个将士将我们拦了下来:“无影国人皆无影,无影者非无影国人不得入内,有影者凡入城必要留下影子来!”
说罢两人便取出传闻中的拘影绳,将我们脚下的影子拘走了。
此时城门才缓缓打开,望进去便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令人望而生畏。
辛雪的眼中却毫无惧意,径直提步向那黑暗之中走去。
我也没有犹豫,跟着她走了进去。
身后的城门缓缓关上,一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被阻拦在城门外。
无影国内是绝对的黑暗,凡人入此便如同盲人一般,再不可视物。
而我,却能看清黑暗中的任何事物。
就像我生来便有数千个影子一样,我可以在闭着眼睛的时候也能看见周遭的任何事物。
同样,无影国的人在无影国内也能看清一切事物。
城门关上的刹那,辛雪便出声唤我:“藏香?”
我望见她脸上的无措,脱口应道:“我在。”
她顿时舒缓了表情,微微一笑:“三年前我和暗影第一次进无影国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应我的。”
我下意识便要勾起嘴角冲她笑一笑,突然想起辛雪根本看不到,便收起笑容,朝前走去。
辛雪因为不能视物,所以走得很慢。我迟疑了片刻,终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的手臂很细,仿佛轻轻一用力便会断一般。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暖与那柔软的触感。
没有了千影,我便会变成一个无异于他人的凡人,并且会渐渐忘掉一些事。
我想,有这份刻入骨髓的痛意,我总会忘得慢一些。
铺天盖地的痛意席卷而来的时候,我紧紧咬住牙关,愣是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我眼中一片迷蒙,恍然间却听辛雪的惊叫声传来:“藏香!”
她扑过来,满脸都是泪痕。我颤抖着伸出手去为她擦去泪痕:“你能为我哭,我真是……真是太高兴了。可是辛雪,你不要哭,我不会死。不过是失去双腿而已,比起你的命,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拼命地摇头,泪水仿佛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来。她哭着说:“藏香,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忍不住笑了笑,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为她擦去泪水:“能够这样为你擦泪水,即使是死,我也死而无憾了。”
“辛雪……你不要担心我,你带着暗影离开这里,从今以后便再也不要回来了……他只有十二个时辰的记忆,十二个时辰以后,他就会忘记你,可是你却永远记得他。辛雪,你不要怕,就算他忘了你,你也不要难过。你要让他重新爱上你,他会十二个时辰喜欢你一次,同时也永不会厌弃你。把你交给她,我很放心。”
辛雪不停地点头,她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傻丫头,我真羡慕暗影。他能十二个时辰喜欢你一次,我也想永远喜欢你,可是我恐怕是做不到了……”
我还想告诉她很多事情,告诉她我为什么要绘一个暗影给她,告诉她我为什么要选择用胭脂绘影……
可我的力气一点一点消失,最后终于昏了过去。
【尾声】
千影楼最近的生意日渐不佳,我推着轮椅去后院晒太阳。说是晒太阳,我却撑着一把二十四骨节的骨伞。
师父跟我说,我不能晒太阳。
我想不起来他有没有告诉过我不能晒太阳的原因,好像是自我失去双足的时候便不能再晒太阳了。
近来我的记忆越来越差,有很多事情我再想不起来。
可是有些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
譬如我知道我在等一个姑娘,那个姑娘喜欢穿杏红色的衣衫。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卧琅的一家胭脂铺里。那是在临近师娘生日的时候,我想着买一盒胭脂以师父的名义送给师娘,师娘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便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她。
那天下着细雨,她撑一把二十四骨节伞,嘴角噙着笑意。她进来以后便挑了一盒颜色较为清淡的胭脂,拿纤细的手指挑了一点试妆。
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姑娘,也从未觉得胭脂是那样好看。
那以后我喜欢上了用胭脂绘影,同时开了一家胭脂铺,让它成了卧琅最负盛名的胭脂铺。
我想着总有一日,她会慕名而来。
后来她果然来了,却不是为胭脂而来,而是为了绘影。
我为人绘影的条件向来刁钻,我不缺钱,所以想用金钱打动我是绝不可能的。
可是来者是她。
那是她第一次来买影,她不知道我的规矩,翻遍全身也只找出一些首饰,轻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只有这么多钱。”
我便笑了:“我不要钱,我只要你的时间。”
绘暗影的时候我在胭脂里滴了一滴我的血,所以他有了我对她的感情。我想让他代替我好好保护她,可我又怕他会有自己的思想,所以才让他只有十二个时辰的记忆。
绘影的时候我一直在心中想着,这是我心爱的姑娘,我把她暂时交给你照顾,从今往后,你便负责护她周全。
于是每一次暗影忘记她的时候,便会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就是她了,我此生定要跟随她,倾尽全力护她一世周全。”
因为,那就是我的心愿。
若我一早知道她会爱上他,我决不会绘那样一个影子,我宁愿亲自保护她。哪怕放弃绘影,一生皆困于无影国内,只要身边有她,我便不会后悔。
我闭上了眼睛,有一滴泪自我脸上缓缓落下。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我等的那个姑娘,她永远也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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