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

舅舅今年45岁，是母亲娘家最小的弟弟。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个很寡情的人，尤其是对于家里的这些亲戚，除了和小姨特别亲，其他都很平淡，少有来往，但舅舅不同，他是个比我还沉默寡言的人，幼时家里秋收，舅舅来帮忙，总是闷着头干活，歇脚吃饭也是独自一人坐在田埂上，不与家人唠家常。有时他到我们镇上赶集，看到我也是微微一笑，或者点头示意一下便匆匆离去，一句话也不讲。过年到舅舅家走亲戚，他总是在厨房忙里忙外，吃饭时一言不发，不与孩子们逗乐，也不问学习近况。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太过于沉默的人。

而母亲却十分疼爱这个弟弟，舅舅育有一儿一女，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总是要说一句，留一点回去送舅舅家去。

我总是气不过，他什么时候惦记过我们啊，你怎么事事都想着他。

母亲生气，“亲姊热妹，人活一世不就是靠着这点亲情血脉么”。

我无言，长大后，我慢慢理解舅舅了，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从小到大就是如此，他打小外公和外婆感情就不好，三十多年到死都不说话，大舅舅走的早，舅舅为了养活大舅留下的一对儿女，快四十岁才结了婚，表哥盖房娶妻他出了不少力，可表嫂过门后百般挑剔，与外婆不和，最后强制分家，舅舅只得带着一家老小在新庄基地上盖了一间门房搬了出去，给二老养老送终之后，过了好些年，他省吃俭用，才算把房子盖了起来。

去年夏天，表妹考上湖南科大，全家都很高兴，我在外地出差，母亲打电话过来，说舅舅想送表妹去上学，怎么买票坐车。我查了一下跟她说，有直达长沙的高铁啊，要坐飞机也行，不过离市区很远，也挺折腾。

母亲吃惊地说“飞机？你想的真简单，我好说歹说，你舅舅才舍得给妞妞买了行李箱，没让她用编织袋装衣服。还飞机呢。”

我惊了，至于么，都大学了，什么年代了，舅舅怎么还这样。

母亲说，她给妞妞买的衣服，舅舅死活都不让妞拿，没办法了，她只能回去剪了吊牌洗了一水，说是我穿旧的，嫌过时不想要了给妞妞的，他这才收下。

我印象中舅舅是个很拼很能干的人，却不知他私下竟是如此节俭，衣服破了就补，好几年都不买新衣服，挣得钱还了欠债买车盖房，教育的一对儿女懂事听话成绩优异，村里人都称赞，典型的别人家孩子。

我跟母亲说，你别管舅舅生活怎么样，妞妞上大学了，你别让过分节俭，女孩子可不能对自己这么吝啬，母亲说，妞妞上学前，她给了一万块钱，就怕妞妞在外面吃苦，其实妞妞看着很听话，倒不是很自卑怯弱的人。

前不久回家，听母亲说舅舅病了，跟外公一样，心脏上有点毛病，刚好那天到我们小区旁边的医院检查，快到饭点了，我在医院大厅等着，想着一起去吃饭，可舅舅检查完执意要回家吃饭，我和母亲还没说完话，他开着车就要带着舅母走，舅妈说，你们回去吧，他就这样。

回去的路上，母亲一直叹气，舅舅的病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他坚持要保守治疗，不肯手术。我不明白，现在医疗科技这么发达，心脏疝气也不是很严重的绝症，治疗手术都很成熟了，费用又不是很好，舅舅为什么不肯做手术。

母亲突然扶着楼梯的扶手停住了脚步，她说，“他怕自己死在手术台上，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太辛苦”

我扶着母亲的手臂，她挣开我，抹起了眼泪…

从舅舅生病，母亲就时不时的往舅舅家跑，逮着机会就劝他想开点，舅舅沉默不语，说多了，他就生气赶母亲走，舅母说，舅舅经常半夜难受睡不着，反复跟她交代，家里的后事….

我能理解母亲，可是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只觉得舅舅很愚昧，思来想去，还是要了舅舅的电话，他接着电话知道是我后很吃惊，毕竟活了二十多年我们也没说过几句话。

我说寒暄了几句之后，我郑重其事的说，舅舅，你想活着，就正确面对这件事，这样才能看着你儿子上初中，看着你女儿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你得有那种很强烈的活下去的希望。心态的好坏对你的病情有很大影响。

我说了很多，他一直没怎么说话，我有点泄气，最后，我说，你做饭真的很好吃。我真的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那之后没多久回家的时候听小姨又说起舅舅，说他已经想好做手术了，可能是因为生病，他总是反复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觉得舅舅这样的脾气是不怎么招人喜欢，可他勤奋努力，没到麦子丰收季，大家都喜欢雇他的收割机。

小姨给我说起了很多舅舅的事，大概是十多年前，舅舅还没买收割机的时候，一直跟着舅母娘家的哥哥一起跑车，却因分钱的时候产生分歧，舅舅一气之下，不再和岳丈一家来往，同在一个村子，住在同一条街，也不再让舅母去娘家。生病之后，舅舅觉得自己做错了，问舅母，你父母还会认你么？

舅母说，这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之后母亲和小姨一起跟着舅母去了她娘家，两家重归于好，大家一起劝舅舅，早点手术，好好养身体。舅舅也想通了很多事，像了了心事，坦然接受了去做手术。

后来母亲跟我说，我那天给舅舅打过电话之后，他就哭了，他没想过，我心里会惦着他。家里的这么多孩子，只有我给他打了电话。

也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跟舅舅有了联系，可其实，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即使各过各的，即使都是心冷的人，但心底里，都希望对方过的很好，最重要的是，好好活着。活着一切才有希望。才不枉半生的努力，不辜负默默咽下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