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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太阳西斜，城市的水泥地面泛起灰白的逆光。我出了地铁站，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小区门口，正好遇见同下班回来的队友。
我立即露出欣喜的笑容，眨巴着眼睛，朝他喊道：“这位公子哪里去？陪奴家出去喝一杯可好？”队友也冒出笑容，朝我嘿嘿笑着，举起一只手来指点：“要得要得，那个大龙虾子要两斤，那个茄子炒青椒要一大盘，啤酒要三瓶……”我听了笑哈哈，也用起方言跟他讲：“要么子啤酒嘛，喝点蛋花子黄酒几好哩，好喝养人！”队友奔上来，点我额一指头：“哟，这么说都闻到香啦，只是小娘子，我问你呀，你家里的初一小子七点回家，点名要你烧红烧肉你作何解呀？”
我听了立即摔一下手：“败兴家什！让他到更远些去读书。”
队友腆着脸上来，帮我接一下包说：“今天周五，你让他去哪儿？认命吧，上辈子欠了这崽子的，咱俩一起还。”
我气鼓鼓地走在前面，身材又高又瘦的队友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喊：“等等我这个家庭妇男呀，我给你打下手。”我们就这样回了家。
晚上七点多，儿子回来了。乍一看，身型跟老爸差不多，高度只差老爸小半个头，细看嘴巴上冒出些绒毛来。我正想问他今天班主任发到群里的昨晚他和几位同学就寝被查的情况，队友暗暗地朝我挥手，我只好把话忍了回去。
02
吃晚饭时接到单位一个电话，是学校教务处打来的，说要派一位英语老师去美国孔子学院送教，问我有没有意愿。我当时就着电风扇吹头发，大着嗓门问了同事好几遍。同事很有耐心，大声告诉我：“学校里英语老师和英语好的语文老师轮着去，按年龄怎么也轮到你了呀。”我只好笑笑：“好吧好吧，我和家里人先商量一下。”
我刚挂掉电话，小子从房间里奔出来：“妈，这还商量个屁呀，肯定要去呀……多好玩的地方，能不能带我也去见见世面？”他蹲下身子，闪着平时无神此刻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无比期待地看着我。
我拍一下他的肩：“什么熊孩子，跟老妈讲话屁什么屁呀……我就不想去，机会让给人家就让给人家，在家里我还能看看你的学习，你爸忙得很，我出去了谁来管你呀？”
他“哼”地直起身子：“你管了我什么呀？管我把我送进私立学校住宿？”
我气得扭过脸去：“多少人想进还进不了呢！”
小子也扭过脸去：“你这么不求上进，休怪我在学校也不爱学习。”
我满脑子的血涌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手上抓起一个玻璃水杯就想朝他扔过去，这时候队友赶紧冲过来把水杯拿下来，他说：“别气别气，气坏自己不得了……”他顺便把水杯递给小子说：“乖儿子，快去给老妈倒杯水来，气坏老妈可没你什么好事儿。”
小子不情不愿地给我倒杯水，放在桌上。我咬一下牙，想想他从小学习就懒懒散散的样子，真是要吐血，拿起水杯不由分说喝一口，一股灼热瞬间点爆了我。小子见之，马上躲到自己房间，把门反锁起来。
03
晚上入睡前，队友问我：“你自己真心想不想去？”我看着他说：“我一向不喜欢跟人抢，只想安安心心上课，改作业，跟学生打交道，你是知道的，我不想离开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今天娃一说我不上进，他好像不上进也很有理似的，我就很烦恼，我给娃当了反面教材吗？人家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孩子都是受父母的影响，难道他现在不优秀都是因为我不想拔尖吗？”
队友说：“你别听他瞎说，别的不行，偷懒最在行，还要把偷懒的借口安在别人身上，真是个冤孽。”我说：“看学校这样子，我不去是不行了，可这孩子还不得成了不栓缰绳的野马，初中不抓紧，高中怎么跟啊？”
队友摸着我的头说：“其实我最不放心你，分给你的那家孔子学院我查了一下地图，为你的安全担忧啊……”我说：“哎，我一个大人，又没多少钱，能有什么事情？”队友说：“哦，不能这样讲……要不，我陪你去吧，把孩子也带上？”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眼睛里还如以往那般纯粹。我说：“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他说：“能怎么办？公司不会允许我请一年假，只能先辞了呗。”
我说：“这不行，为了我一个高中老师，叫你辞去比我高几倍工资的工作，我内心有愧。”
队友说：“你不是说嘛，这个家里你负责温饱，我负责小康，你工作比我稳定，必要时牺牲一下不稳定也是应该的。再说，我们带着小子出去，他能多见见世面。我能多看看他，他这个年纪最容易出岔子。”
04
我们是2019年11月到达的美国，后来因为疫情，我们在美国滞留到2021年的春天。
当我们一家经过重重检查和隔离、惊惶不安地回到我们在国内一线城市的家时，忍不住丢下行李，在自家门口坐了下来。那时候正值深夜，我们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个苦笑着，不知说点啥。
队友的眼神里带着疲倦和欣慰，只是一年多的时间，他明显苍老了许多。他变得不爱打扮，变得会还价，有时还婆婆妈妈唠叨一通。我成天待在学校里，傍晚他去接我，总紧张兮兮地提醒我出来动作快点。儿子在当地的公立学校读书，回家早，作业又不多，他背后多次跟我说：“太冒险了，这里学英语是方便，但数学太简单了，儿子回去了怕跟不上啊。”
我看着昔日的985理工男，那么骄傲地完成大项目的技术主管，忽然变成了能在厨房待几小时熬汤、做事瞻前顾后的家庭妇男，不禁有些无语。他自嘲：“家庭妇男就该有妇男的样子嘛，又不是谈业务，穿那么好干嘛！你不用内疚，有什么好内疚，现在我和儿子还要你养呢，你是我们家的功臣。”
我多次在晚上醒来，见到他在阳台上抽烟。第一次，我低声问他：“怎么烟又抽上了？记得自从有了儿子你就彻底戒了呀。”他温和地笑了：“哎，看来做老公不能偷偷摸摸啊，一偷偷摸摸准被捉。我有次买菜，看到香烟，忍不住带了一包，哈哈，尝尝洋烟啥滋味嘛，别生气哈，真的只有一包，喏，抽一枝，看看星星……”
后来我再看到，就不去吵他，只是看着他的身影，映照在窗台上，四周一片静寂。
05
走完一切程序后，我和小子回到了各自的学校。
队友在国外时就开始投简历了，他想，自己正值壮年（接近四十五，我们结婚迟，要孩子晚），又有工作经历，不至于找不到合适的位置。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简历投出去，一份又一份，都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偶尔我问起，他就尴尬地说：“嗨，可能多年没做简历，时下流行的我要学一学。”我跟他说：“不急，你就慢慢投，不管大小企业，投了再说。”他听了忽然看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去。
我想他是知道我心底的想法的。我们都出身农村，读完书就白手起家，年底都要支援家里，老人年岁大了，总要看病。父母家里兄弟姐妹照顾，我们钱是要出的。终于熬到年薪涨了，能贷款买房，房价却涨得无语，这房贷和高昂的生活费用还有小子上私立学校的教育费用，就让我们咋舌，我们哪里敢高消费？我们甚至连车都没买，上班就是公共交通，回趟老家总是转车无数次，每每见老家人看我们那奇怪的目光，我心知肚明，嘴上却说大城市开车不便。
队友白天兴高采烈地做饭，向我们吹嘘他又解锁了什么新式菜肴，但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多了起来。而我半夜醒来，看见他的身影，总会下意识计算一下我的一月工资结余，最后往往轻叹一口气。
小子上了两个礼拜课索性回了家，因为作业不会做，在寝室又爱讲话，班主任建议我们在家休养一阵再去。
马上升初三的孩子，面对激烈的中考大战，却叫我们回家，我们做父母的怎么想得开？
06
“小子从小不用纸尿裤，帽子也戴不住，跟人跳操也会走神，他或许是天生不愿意被多管教的，住宿可能真的不适合他。学习现在在班上垫底，也跟他不爱学习、专注力不够有关……”队友跟我分析的时候，我心底的火气直冲上来，叫来小子，伸出手去就朝他扇。小子的个头已经赶上了队友，此刻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着。队友忙拉住我：“你生气干嘛呀？对学生那么有耐心，对自己的孩子怎么动不动就发火？”
队友在我旁边坐下来，他说：“别生气了，谁不愿意自己成绩好一点啊，小学时我们放养，初一赶不上，又出去放养了一年多，成绩上不去也正常。要不，你看，我反正现在找不到工作，就在家带娃。”
我扭头看他，他看向儿子，叫儿子也坐下来。
队友说：“儿子，不瞒你，老爸失业一年多了，家里的经济全靠你妈妈支撑，我们可千万不能惹你妈妈生气呀，你妈妈担子大着呢……”儿子看我一眼，眼睛里常有的那种狡黠忽然不见了。我又扭过脸去。
队友继续说：“我也没想到孩子一回来，功课会落下这么多，当初还以为课本带了，能把课本上的内容学好就可以了，没想到想考重点这功夫远远不够啊。怪我大意了。儿子，我们努个力吧，人一辈子该努力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呀。”
儿子看着队友，忽然说：“爸爸，烟别抽了……”
07
队友给儿子制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和紧凑的作息表。他买来打印机，搜集来很多试卷，夜里常常钻研题目，他的背影愈加消瘦，头发日益稀少了。每天早上我醒来，早餐已经保温在锅里，而父子俩已经去跑步了。
队友时常对我开玩笑：“哎呀，怎么敢说自己本科211，硕士985，来，来，试试初中生数学题目会不会，立马尴尬到底呀。”又说：“你还是别入坑了，这太费脑子了。”小子自知理亏，虽然嘴巴硬，喊着无比难，不学了，但叫喊之后，爸爸叫他做的功课也会慢慢做起来。晚上自修时间，我见到儿子默默地在灯下写作业，队友就在一旁备课。
每逢周日，我们三个人去附近郊区走走，父子俩边走边讨论题目。有时候看到宽大的戏台，还忍不住停下来练练腿脚，摆开架势“斗”一场。
当小子在中考前两个月回到学校，参加学校里的大型联考，成绩竟位于年级前列。要知道一年之前，他还是倒数前列。
小子如愿考入了理想的重点高中。而此时，队友的老东家忽然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向他伸出橄榄枝。
当我在阳光下看着在小区球场打球的父子俩，看得有点发痴。队友看我发呆，就说：“哟，老板娘是不是在想请我们搓一顿撒？”我说：“要得要得，响应号召，就在自己屋里弄你说行不行撒？”小子凑过来说：“哎哟，您那点水平还是保留吧，看我来试哈子，怎么样哩？”我和队友相视一笑，我说：“天，这个师傅全能呀！教了个全能的徒弟，谢师宴的确该好好摆摆。我要去菜场好好转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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