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
白先勇
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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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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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
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围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像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麋鹿,异常警觉地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警察皮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榈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倏地一下,作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撒尿的装撒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根根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柱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像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拔得精光,
可是也有的,却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地轮回着,好像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
昨天,台北市的气温又升到了摄氏四十度。报纸上说,这是二十年来,最炎热、最干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水也没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榈、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罩着一层热雾。公园内莲花池周围的水泥台阶,台阶上一道道的石栏杆,白天让太阳晒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喷吐着热气。人站在石阶上,身上给热气熏得暖烘烘、痒麻麻的。天上黑沉沉,云层低得压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团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像一只发着猩红热的大肉球,带着血丝。四周没有一点风,树林子
黑
魆魆,一棵棵静立在那里。空气又浓又热又闷,胶凝了起来一般。
杨教头穿着一身绛红的套头紧身衫,一个胖大的肚子箍得圆
滚滚地挺在身前,一条黑得发亮的奥龙裤子,却把个屁股包得扎扎实实隆在身后,好像前后都挂着一只大气球似的。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身,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像一张飘在空中的白纸一般。
回转身,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色的灯光,照在吴敏脸上,好像涂了一层蜡一般,惨白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得发黑的痕迹,好像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
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
可是他却无限感叹地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
郭老一个人远远地屹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眊的眼睛,满怀悲悯地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地、危急地,四处飞扑。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像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地冒了出来似的。
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
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地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地浮在那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地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地浸在汗水里。窗外圆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地涌了过来。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喑哑的一支喇叭,却偏不停地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首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呜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像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西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水簌簌地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开弓地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
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像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窸窸窣窣,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
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满地扎眼的阳光,已是中午时分,房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来,好像许多条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的。
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像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真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的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乱地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像一队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花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在跳着祭舞似的,疯狂地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
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绝了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捏着一沓沁着汗水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
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像都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动。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柜上的,我收了起来,据为己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这段外貌描写写的真好啊
母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像匹黑缎子般披到背上来。她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像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彷徨疑惧。有时候,她会突然眉头一锁,一双大眼睛便像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了似的。
母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像匹黑缎子般披到背上来。她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像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彷徨疑惧。有时候,她会突然眉头一锁,一双大眼睛便像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好像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了似的。
南机场克难街两边,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撒满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肉,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阳底下晒狠了,那些烂红的西瓜皮肉都在冒着一股发了酵甜腻的馊气。
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
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地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
淡水河上的夕阳,红得像团大火球,在河面上熊熊地烧着。
淡水河堤五号水门这一带,是西门町闹区的边缘。那些高楼大厦排列到这边,倏地便矮塌了一大截,变成一溜破烂的平房,七零八落,好像被那些高楼大厦挤得摇摇欲坠,快坍到河里去了似的。西门町的繁华喧嚣,到了这里,突然消歇,变得荒凉起来。
空荡荡的没有人,堤下的淡水河,好像给那团火球般的夕阳烧着了似的,滚滚浊浪,在迸跳着火星子。
赵英爬上了河堤叫道,朝着夕阳奔跑过去。风把他的衣角拂了起来。长长的河堤上,他那身影映着那轮火红的夕阳,伶俐地跳跃着。
他盘坐在地上,歪着头,捧着口琴,在嘴边来回灵敏地滑动着,双手一张一合。夕阳罩在他的身上,把他那张圆圆的脸照得又红又亮。他手上的口琴,闪着金红的光
辉。一阵傍晚的暖风,从淡水河面拂了上来,将嘹亮的口琴声,拂得悠悠扬起。
在夕阳影里,我看见赵英的身子急切地跳跃着,转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河堤的那一端。
桥上的荧火灯已经亮起,好像一拱白虹,远远跨在淡水河上。我猛回过头去,看见西门町那边上空,霓虹灯网已经张了起来,好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彩色森林一般。
企望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突然兴起一股奔逃的念头,往那扇窗户外面,飞跃进去。可是我并没有马上离开,我将一团温湿不知数目的钞票塞进裤袋里,又扭开了水龙头,哗啦哗啦,在黑暗中,一直让凉水冲洗我那双汗污的手。
穿过公园里黑魆魆的丛林时,我心中充满了惧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兴奋。我摸索着闪进了莲花池中央那座八角亭阁内,缩在一角,屏息静气,从亭阁的窗棂窥望出去。在昏红的月光下,我头一次看到池畔的台阶上,那些幢幢黑影,围绕着莲花池,无休无止,在打着圈圈。
人物风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庙宇,有的是一枝刚绽开的杏花。有一张整幅都是一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脸,也有一张却是一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的昂头挺胸,一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过早的忧伤、惊惧。
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冷气细细地凉着。四周墙上镶着扇形的壁灯,晶红的灯光,朦朦
胧胧,几个女招待的笑靥上,都好像涂着一层毛毛的红晕一般。
说
着小玉便举杯,一口气咕嘟咕嘟将一杯酒饮尽了,一张脸顿时鲜红起来,一双飞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林茂雄若有所思地顿了下来,他的双颧微微地泛起酒后的酡色,墙上的扇形壁灯,晶红的光照在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上,涂上了一层晕辉。他的嘴角漾着一抹怅然的微笑,眼角的皱纹都浮现了起来。
转得偌大一间客厅,像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涛起伏。一个个人的身上脸上,时红时绿,好像一群色彩艳异的热带鱼,在五颜六色的水波中,载浮载沉。里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咙,叫着笑着跳着,可是谁也听不清谁的话。
张先生刚跨了进来,他穿了一套很体面天蓝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装,头发抿得一丝不苟,下巴剃得铁青,他右边嘴角拖着的那一道深纹,在红艳艳绿森森的灯光下,如同一条阴黑的刀痕,斜横在那里,好像一径在凶残地微笑着似的。
在那转得忽红忽绿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张衰老无奈的脸,阳峰那张追悼哀伤的
脸,华国宝那张狂傲的脸,吴敏那张苍白的脸,张先生那张一径浮着一抹凶残微笑的脸。这一张张年老的、年轻的、美貌的、丑陋的脸上,都漾着一股若有所失的暧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图遮掩什么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隐痛?一颗常年流着血不肯结疤的心?
午夜,公园里热浓的空气稍稍清凉下来,那丛樟木林子,正在喷吐着一蓬蓬沁人脑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顶上,如同一团烧得快成灰烬的煤球,独自透着晕红晕红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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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袅袅上升,床头的纱窗
外,几扇芭蕉的阔叶,黑影参差,忽开,忽合,在扫动着。院子里有夏虫的鸣声,颤抖、悠扬,一声短,一声长。
有一头大鬈大鬈的乌黑的头发,蓬松松地堆在眉上,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眼睛,深深嵌在他那张削薄青白的脸上,烁烁发光。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斜对面中央公园里,树上地上都盖满了一层洁白的雪。太阳刚升起,照得一片晶亮,眩人眼目。我屹立在窗前,一身的血,在翻腾,在滚烧,脸上一阵阵地热,如同针刺一般。从前的事,一幕一幕,像万花筒似的,拼凑起来。猛抬眼,我瞥见窗玻璃里,映着一具骷髅般的人影,多少年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
手风琴的声音在寒冷的暮风里,颤抖抖的。我背着夕阳,踏着自己的影子,走着走着,突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我也要回家,回到台北,回到新公园,重新回到那莲花池畔。
可是我还得等两年,两年
,我父亲才过世——”龙子那汩汩上冒的声音,突然间好像流干了似的,戛然中断。窗外那轮黯红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几扇肥大的芭蕉叶上来了。我的眼睛酸涩得张不开了,矇着过去,等到醒来,纱窗外已经透着青濛濛的曙光。
“再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照顾你。”他在黑暗中向我幽幽地乞求道,他说怎么我也会有那样一双眼睛,一双痛得在跳的眼睛,他头一晚在公园里便发觉了。
醒来的那一刻,心中确实渴望着有一间能长久栖留的居所,可是有人要收容我的时候,我却又借故溜脱了。
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
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呵呵地拼命喘息。阳光劈射下来,炙得人的头皮直发痛。
我们都哈哈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夜空里,在那条不设防的大马路上,滚荡下去。
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水河里也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片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
朦胧间,我伸出手去,搂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肤凉湿,在沁着汗水。他的背向着我,双腿弯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经开始发白了,透进来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头颅上。刹那间我还以为是弟娃躺在身旁。
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火太阳,连早上的风都是热乎乎的。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脸,一忽儿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
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早上,天气果然变了。晴一阵,雨一阵,气压转低,皮肤上的汗冒也冒不出来,台风爱美丽大概真的快要来了。
走出门外,天上细雨飘斜,一团团的乌云上下移动。抬头望去,我看见楼上我的房间那扇窗户突然冒出一颗青亮的头来,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举起双手也乱挥了两下。“小家伙——”我叫道。“呀——呀——”他在楼上应道。
风把我的衬衫吹得鼓胀,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地一条条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桥下的台北市,却淹没在凄迷昏黄的灯海里。伫立在桥上,我又开始感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起来。
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路上急湍地蛇行着。衡阳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挞得惊慌失措,一齐在哐啷抖响。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
唯一的一次,我们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
逆着风,往巷外疾走,愈走愈快,终于像上次一
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31 晚上十时许,爱美丽终于登陆了,整个台北市都叫啸了起来,新公园里那一棵棵矗立的大王椰,给台风刮得像一群从疯人院潜逃出来的狂人,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乱晃。豪雨来了,乘着风,乱箭一般,急一阵,缓一阵,四处迸射。我在风雨交加中,钻进了公园内莲花池中央那间亭阁里,在倚窗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我踢掉了鞋子,鞋肚子里灌满了泥水,走起来,叽喳叽喳;从头到脚,早已淋得透湿,风吹来,我感到全身清凉。
样,奔跑起来,跑到巷口,回首望去,我突然感到鼻腔一酸,泪水终于大量地涌了出来。这一次,我才真正尝到了离家的凄凉。
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台风夜,我又奔回到我们的王国里来,至少在这黑暗护罩着的一小撮国土中,绝望后,仍可怀着一线非分的痴心妄想。
台风过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里,湿凉湿凉的,都是水分。天上的月亮好像也洗过了似的,变白了,一团模糊的白影,映在
墨黑润湿的夜空中。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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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栋日式木屋,房子相当古旧了,大概
是
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门的朱漆也龟裂剥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广,沿着围墙,密密地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郁郁苍苍,把房屋掩护住,气派森严。大门顶上,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殷红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阳中,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
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似的,又深又黑。一双眼
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右边那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笔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
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糊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面是后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里浮满了绿萍,假山有流水入池
一直发着琮琮铮铮的声音。
在这繁华喧闹的掩蔽下,在我们这个琥珀色的新窝巢中,我们分成一堆堆,一对对,交头接耳,互相急切地倾吐,交换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
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让集体的笑语、戏谑、癫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掩盖下去。
骤然间,从巷口凤城酒店的楼头,一轮满月涌了出来,光亮夺目,大得惊人。有许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灿烂。好像一盏大探照灯,高悬巷口一般。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原来这些功成名就有家有室皮夹里塞满了百元大钞的中年人,两杯下肚,竟也会吐露出他们惊人的烦恼。
他
怀念我们的老家,怀念公园里那片拔去了莲花的永生池,怀念那一丛丛纠缠不清的绿珊瑚,怀念那深深的黑暗里,一双双飞高飞低萤火虫般碧灼灼充满了欲望的眼睛。艺术大师说我们的老窝遍布原始气息,野性的生命力,那是一个惊心动魄令人神魂颠倒的幽冥地带。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公园里莲花池的台阶上,他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地匆匆而过。我突然想起烧山的野火,轰轰烈烈,一焚千里,扑也扑不灭!我知道我一定得赶快把他画下来,我预感到,野火不能持久,焚烧过后,便是灰烬一片。
母亲离家出走的头两年,父亲的脾气及行动都变得异常乖张。常常在深夜里,他会突然从床上一跳起来,好像中了魔一般,在房中走来走去。他的脚步那般急切、沉重,好像铁笼里的困兽,在不停地打转似的。我在隔壁,躺在黑暗里,凝神屏息地听着父亲磕、磕、磕的脚步声,突然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就是冬天,额上的
冷汗也会猛然沁出来
“来,俞先生,我们敬万里飞鹏一杯!” 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跟我两人咕嘟咕嘟把一杯啤酒都饮尽了。我又去拿了一碟油炸花生来过酒,陪着俞先生喝啤酒,摆龙门阵。安乐乡里人声嘈杂,小玉那边龙船长龙王爷带来了几个海员,喝幺呼六的,在那里划拳。盛公这几天有点感冒,进来的时候,穿了一件驼绒背心,师傅特别为他熬了一碗姜糖水,陪了他坐在一角聊天。杨三郎仍旧戴着他那副墨黑的眼镜,仰着面,奋力在奏着一曲曲没有人注意听的古老的台湾曲调。 “青娃儿,”俞先生临走时凑近我的耳朵叫道,“过两天,我请你去吃川味面。” “万岁!”我也凑近俞先生的耳朵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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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猛抬头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吧台面前,他穿了一袭白色雨衣,低低地戴着一顶白雨帽,雨衣上雨珠点点,雨帽边沿的水滴到吧台面上来,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他那削瘦的脸颊都是青白的。“王先生。”我叫道。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台风来临的风雨夜,在公园里,王夔龙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件白雨衣,那晚在风里,给吹得飘飘的一团白影。
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
阿卫惨死,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我都冰然,无动于衷了——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
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猛烈起来。
外面的秋阳在湛蓝的天空里,照得异常光辉灿烂。习习的凉风,吹得人很爽快。
昨晚那一阵号啕,好像把郁积在心中多时累累的淤块,都倾吐光了似的,身体内变得空空如也。
一个夏天没来,植物园里池塘中的荷花已经盛开过了,池塘浮满了粉红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叶,大扇大扇的,一顷碧绿,给雨水洗得非常鲜润。青青的莲蓬,已经开始在结子了。荷叶荷花的清香随风扑来,一入鼻,好像清凉剂一般,直沁入脑里去。
夕阳斜了,地上的树影愈拉愈长,一条条横卧在草坪上。我自己的影子,也给夕阳拉得长长的,在那交
横斜的树影中,穿来插去。我爬上草坡,影子便渐渐竖了起来。我跑下坡去,影子又急急地往前窜逃。走出林外,突然间,随着一阵风,隐隐约约吹来一流细颤颤的口琴声,一忽儿琴声似乎很遥远,起自荷花池塘的对岸,一忽儿又很近就在身边,那棵须发垂地古榕的后面,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我向着琴声奔跑过去穿进了那丛茂密的金丝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叶竹箨,被我踩得发出毕剥的脆响,我双手护住头,挡开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横冲直闯。
琴声突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亭亭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叶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
风,杳然而逝。
在那盏黯淡的台灯灯光下,我看见傅老爷子那张苍斑满布的脸上,削瘦的面颊上突然添增了两道濡湿的泪痕。
院里的夜,特别漫长,一分一秒都好像延长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别安静,外面走廊偶尔有值夜护士走过,脚步也是轻悄悄的。
十二月冬日的夕阳已经冉冉偏西,快降落山头了,赤红的一轮,滴血一般,染得遍山遍野,赤烟滚滚,那些碑林松柏统统涂出了一层红晕。山顶的狗尾草好像刚在红色的染缸里浸过似的,我们身上的白孝服也泛起了一片夕辉。顶上起了山风,凉飕飕地将我们身上的孝服吹得衣带飞扬。
陡然间,扑通一声,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躯,竟跪跌在傅老爷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顶额抵地,开始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高耸的双肩,急剧地抽搐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凶猛。他的呼号,愈来愈高亢,愈来愈
凄厉,简直不像人类发出来的哭声,好似一头受了重创的猛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跼在幽暗的洞穴口,朝着苍天,发出最后一声穿石裂帛痛不可当的悲啸。那轮巨大的赤红的夕阳,正正落在山头,把王夔龙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龙那一声声撼天震地的悲啸,随着夕辉的血浪,沸沸滚滚往山脚冲流下去,在那千茔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地激荡着。于是我们六个人,由师傅领头,在那浴血般的夕阳影里,也一齐白纷纷地跪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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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天,寒流突然来袭,入夜时分,温度愈降愈低,空气凛冽,没有风也是寒恻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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