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荒居湖畔,倏尔三年,旷野无邻,惟见风沙竹树,多逢西王母之青禽,渐通公冶长之鸟语。春鸠成鸷,腐草为萤,节候如流,惟吾不化。既归沪渎,复值存诗之网站阒然湮没,乃收拾散亡,聊当一集,败羽枯鳞,不堪伫想。
淀湖春日
太湖如灵鳌,自西探一足。传言八万年,趾掌未能缩。化作淀湖波,蜿蜒连沪渎。弥望已无涯,浮沤实一粟。荒陂隔三泖,野禾蕃六谷。松杉十万株,比立如结屋。浓藤青可怪,繁樱红恍惚。嘉葩杂毒卉,奇石漱流瀑。长堤穿聚落,棹舶时丛蔟。其北渡城潭,团如笊篱蹙。游人东南来,如鱼集一簏。此非长安道,来往车击毂。亦非临淄涂,连衽如帷幄。喧呼虽可喜,伉浪非我族。支炉作野炊,直上无曲突。曝衣挂林梢,枕石高袒腹。(春日人多来烧烤。)咋啮满长堤,随处见残戮。何处阒无哗,容我形容独。西岸稍湾回,风涛犹翻扑。潮生湖之湄,复落湖之曲。已近阖闾国,簸宕烟波绿。穷芦或有人,一饭犹可赎。欲往从之游,水花飞簌簌。
淀湖
负郭谁家石,如看怅慕心。茅茨门户别,篆画鬼神禁。畛域区吴楚,车尘混古今。不堪供叱咤,归路尚难寻。(觅路淀山湖畔,至苏沪界碑,路断而返。附记一。)
漫说溪如锦,殊方非异乡。斜阳红溅浪,蓬鬓饱经霜。家与归庄近,书多顾箧藏。长堤今晒谷,风起一飞扬。(住近锦溪,昔有归奇顾怪,亦在左近。)
亦作余生寄,应非范蠡湖。忽催红熟萘,来折晚秋芦。出没鸥千屿,欹眠石一隅。龙宫无旧识,鲸浪莫相呼。
日落孤筇在,凉生淀浦河。楼台高几许,风物近如何。社鼓惭吴乞,渔姑赛越傩。穷年犹一粲,却看汝婆娑。
三泖长天末,千墩古县南。民愚仍稍黠,伧吏故多贪。土俗无相问,秋霾已旧谙。川原风浩浩,未易识归骖。(附记二)
愁有株连籍,鸥来也白头。文章双鬓落,风浪一生休。晚渡鲈鱼市,斜桥柳叶舟。粼波今夜月,应在故人眸。
桑落新沽酒,江湖旧著书。年光真漫与,古树竟谁如。雁过应呼我,秋来傥问渠。柳溪名未辱,原不比人愚。(舍外荒溪,岸多垂柳,欲从柳子厚名之为愚溪,恐四邻不许,乃曰柳溪。其上有桥,乃曰柳桥。)
好拾吴娥剪,凉波定可裁。缬纹今烂漫,舟楫任徘徊。斜日芦花暖,青螺翡翠开。秋原多雁字,勿复寄愁来。
地僻惭相问,君来或未闻。满城看卖蟹,末俗贱为文。秋鹜贫无渡,鸳波棹欲分。巴琴吾亦有,高浪蹴湖云。
落寞空怜汝,村墟独我行。奔亡余苦诮,殄戮亦名城。大浸东南没,孤蓬上下横。蛟龙如共语,差不负平生。(徙倚湖堤,偶忆归庄之文,其故居在昆山,今成邻里。附注三。)
附记一:XL倡一带一路,推自贸区,谋高铁出国,交通四海,可谓不遗余力矣。至于江南平旷,阡陌纵横,天然水陆两便,则多设卡收费,阻隔重重。青浦昆山交界,有曙光路,胜利路,环湖大道,复兴路,新乐路,永利路,皆于交界处截而断之,或以石墩油桶堵而塞之,不下数十处,俾使车辆绕行收费口。国中弊政邪行,在所多有,非仅见于一时一地焉。言行不侔,内外异趣,犹说中兴之才,恐贻他年之笑。
附记二:三泖、千墩,皆近处古地名。沪常高速上海收费站与千灯收费站仅隔五百米。北青公路亦有相距不足百米之收费站,其一属上海,一为淀山湖村民私设,去岁始关停,旧日诗尝记之。
附注三:明末清兵南下,昆山亦遭屠城,斩杀三万余,惨酷之甚,仅不及嘉定、江阴与扬州耳。归生乱后潜居旧里,作春联曰:“两口共安乐之窝,妻太聪明夫太怪。四邻接幽冥之境,人何寥落鬼何多。”予喜其诙谐苦谑,尝指顾昆山村郭,为妻说此联事。)
满江红 除日自沪赴贵州外家
饯岁何难,都付与,舂磨臼打。尚未识,汉家铜鼓,乌蛮砦舍。上古蚩尤溪峒里,长烟僰道人流罅。是谪仙去后一千年,谁来者?
香糯熟,郫筒挂。蜡染袖,人如画。问中原何有?虫鸡犬马。倘许夜郎仍一国,相逢真不争身价。只牂牁江水雪揉蓝,谁其亚?
(稍为注黔中土俗:贵阳东门外有铜鼓山,相传诸葛亮南征,藏铜鼓其中。明成化万历间僰人“叛服不常”(明曾省吾《平蛮檄》),转战黔川,遭戮迨尽,而官兵“得诸葛铜鼓九十三面”(明任瀚《平蛮碑记》)。清赵翼 《关索插枪岩歌》自注:“蛮村多铜鼓,皆云诸葛鼓也。”苗人上祖蚩尤。蜡染乃苗俗,清舒位《白苗》:“蜡花染袖春寒薄”。 揉蓝草名。碰壁诗有与诸友游贵州者。予十馀年蛰伏陋巷,都未识今日之人,但登临山水,辄思若有如古人者,其碰壁欤?惟平生未读书,所引风土人事只求大略,每多差谬,时掺入道听途说。)
百字令 初三出花溪,过高坡苗岭,人言有苗寨亡落南海中,千年之下,乡音如故。年前过美西威斯康辛州,亦有苗寨,大抵五十年前自东南亚迁入者,言语起居皆如旧俗。
嘤其鸣矣,向青禽,试问伊人消息。只道穷山炎海外,口角分明如昔。蚌蛤舟中,槟榔岛上,尝作鲛姝泣。他乡无赖,拾来不异连璧。
恍惚欲往从焉,烟溟一线,我亦奔亡客。蜗篆虫书都不用,但记前言如石。黔岭霞披,暹罗鳞萃,鱼鸟同墟集。莫愁鲸浪,榛巢还挂岩壁。
(吾乡土语流传亦有类似处。故村僻处山角,与杨岗、刘云、陈盛诸村相隔仅二三里,而口音各异,数百年比邻而居,日常亦多往还,犹各说各话,并不融合混一。尝询及父老多人,或笑言不知其中端倪;或曰古音难改,理所当然。尚未释疑。元旦间曾向王兆鹏先生讨教故乡村落口语之源起,颇蒙指点。苗人语言惟口耳相传,不落文字,时隔千年,地分万里,薪尽火承,仍大体相通无碍,似愈可惊叹。)
菩萨蛮 春节黔中杂记
飞甍青峭如奔突,楔书茫昧凭谁读。嫚语几时删?逢人问不堪。因寻牛渡咀,未入珠玑市。鸡讲亦都司,纷来一咯知。(初二赴甲秀楼,仅三层小阁,长联犹在,但记忆中“猪拱”、“鸡讲”诸地名,已为人删改。怅焉若有所失。清乾隆时曾置鸡讲司。)
烟峦飚忽如奔马,南来不肯连鞍下。万影出鸿蒙,云湍雾瀑中。渐看长鬣落,无奈天风薄。吹挂满崖沟,都生鹅掌楸。(初四赴都匀道中。鹅掌楸是本地树种。)
黔南幽壑蟠千涧,谁将一斛真珠串。是汝少年时,心萌罨画诗。西溪连北洞,犹作熔岩冻。三面斗篷山,烧畬白雾干。(初四在都匀,是内子出生地,旧日风景稍异。老屋犹在斗蓬山下,剑江河口。)
烟绡雾帛无人记,桀骜天子难为弟。竹壤说同心,相知恐未深。斜阳过象岭,一罅时光影。谁与问纹禽,山名似不驯。(初五候车于黔灵山下。山后即象岭,形如螺髻,其名自古即有。予疑昔人以舜之弟象名名之。古三苗族以尧舜为敌国,既祖蚩尤,亦有象祀之俗。明王守仁《象祠记》推衍舜之德化,予亦疑其失苗人本意。都不知谁可问焉。)
无锡钱钟书故居
二月十八日匆匆过短巷,免费开放,人来尚少。今岁花开特早,而近日天复寒甚。
数点烟篷大泽开,谁家依止颇惊猜。无边雪浪空堆卷,有底雄文待剪裁?古俗雍容能让国(泰伯逃吴,地在无锡梅里。),岁时纷乱不怜才。鲸呿鼍掷三间屋,何似蜗牛负壳来。(《槐聚诗存》巴黎归国:“背羡蜗牛移舍易。”)
走笔如曾蘸浪波,闲涂草抹足婆娑。未删客气聊铺比,倘有悲欢为揣摩。吴下终非儿女寄,都门其问乱离何。谁刊一字连城价,却使鼋头减色多。(故居惟多书信墨迹。鼋头渚乃一城名胜,则奉有郭沫若题字。二公人品学识判若云泥。)
半篙春水碎冰圆,舟过梁溪古巷边。二月花繁如早慧,省教市鬻说龆年。
欲从编苇作凉篷,倚市书摊乞食同。未敢门前捐一拜,恐他人笑马牛风。
近日共享单车事。二月武汉东湖绿道弃掷满路,三月上海黄浦区扣压近五千。为记二首。
同作江干住,谁令一毂牵。官家聊戏尔,贿索各纷然。古垸抟沙浅,长堤掷浪圆。只轮曾不返,须记峭寒天。
春潮生汉水,不日到吴淞。花信争相闹,街弹孰与同。六师惟讲武,三市若惊弓。漫识承平久,无烦角两雄。
四月春郊
淀湖边烧烤摊,近土堰沮洳,中有鱼十数尾,皆长尺许,紫荇穿腮,摊主所蓄以鬻客者,尚能鼓鳍吐沫。丛苇忽动,一物倏出如风,非猫非獭,叱之不及,已衔一鱼去。民间好事,谑称证监会主席曰“刘死鱼”,而中堂大人有雅号曰“立刻抢”。荒郊野水,竟逢三台五马之客,思之莞尔,杂记短章数则。
芦洼积水荡漪如,庄惠濠梁欲问诸。沸浪吞沤鳍泼泼,不知鱼乐尔非鱼。
满耳人间诮骂声,枯鳞残鬣猝相惊。纷拿快爪鼪鼯技,狼藉荒潴宰相名。
短吻长肢蹴水开,三年聊复说天灾。摊头坦腹如匏大,自是烹鲜作脍才。(二0一五年股灾;二0一六年股、汇、债三灾并发;二0一七年才四月,千二百股下破前年股灾之底,已近当时总数之半。烧烤摊主亦颇魁伟。)
谁为烹炮泣玉脂,苍生终古付屠刲。批鳞斩尾斜阳下,不似鲑珍错列时。
水田未满菜花稀,相唤儿童不肯归。竹簖捞虾人一簇,长堤烟起炙鱼肥。
湾回一泖蹙东南,土俗惟知口舌甘。兰草清湍芳禊近,行人纷拾太湖蚶。(农历犹三月,近古人春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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