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八怪!”“怪物!”“豁鼻子牛!”“烂鼻子!”“哈哈哈太丑了!”一群顽劣的小男孩儿穿着脏衣服,拖着长鼻涕,追着她,围着她,蹦蹦跳跳地反复吟唱着这首原唱歌谣。她一手抱着刚改好的作业,另一只污迹斑斑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拳,用力地吸回快要流进嘴里的鼻涕,泪眼汪汪地看着空洞的地面,小声反驳着:“不,我不是。”和吸鼻涕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噗我噗,哇噗”,男孩儿们一听,笑得更加大声,齐声模仿着她断断续续,抽抽搭搭的语调,她多想嚎啕大哭,最后也只以低声的啜泣作罢。
又是体育课,大家组好自己的小圈子。毽子,羽毛球,橡皮筋,追逐嬉闹,银铃般的笑声在操场回荡,奇怪的是每个游戏都再也无法多加入一个人了。她失落地去到自己的秘密基地,不过是学校后门少有人经过的墙根儿罢了。她常一个人,蜷缩着,蹲靠在墙角,在这个狭小的基地,她看过了对面那座山四季的变迁,有春季漫山遍野的野樱桃花,有初夏到盛夏树叶从嫩绿到青翠的转变,从秋季泛黄的山坡到冬季褪去繁华唯留清冷肃杀的枯枝败叶,岁月在日复一日地凝望、悲伤与期待中流转消逝。她期待快快长大,因为爸爸妈妈告诉她,,长大之后,她脸上的疤痕就会淡去,那时她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大女孩儿,大女孩儿是不用去学校的。
她和同村的孩子年龄跨度太大了,比她大的嫌弃她,她嫌弃比她小的。再加上单家独户居住,她理所当然没有可以一同玩耍,一同上学,一同回家的朋友。又是一个与平常无异的周末,她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踢着小石子,甚至轻声地哼着歌,终于熬到放假了。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奔跑起来,她好想好想张开双臂,扑进爸爸妈妈的怀里,紧紧抱着他们,就这么一直这么抱着,抱的他们喘不过气来,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说,就这么一直抱着。嘭!!!跑太快了,没有看脚下,摔倒了,膝盖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蹭破了一大块皮,她抬起头,努力地吸回眼泪,慢慢爬起来,灰都忘了掸,一瘸一拐地继续走着,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又是班上那几个男孩子。那讥笑声逐渐扩大成恶作剧的新歌谣:“哦~豁子变瘸子啦,瘸豁子,哇啊哈哈哈。”粗鲁的男孩儿们追逐跳闹着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像是一阵裹挟着伤害的飓风。尘土扬起,她低着头,柔弱无力的小手紧紧抓着书包带,泪水似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从脸颊滚落,鼻腔中长久积累的酸楚随着鼻涕顷刻间释放,泪水模糊了视线,回家的漫漫长路在眼中氤氲成苦涩困惑。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多久才到家啊?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肩上的书包变成了千斤巨石,所有的期待欢乐瞬间化为泡影,她蹲在路旁,嚎啕大哭,往日的坚强刹那间土崩瓦解。
好像几个世纪都在哭泣中度过了。她依旧抽抽搭搭,尝试站起身,继续回家的路程,无奈脚蹲麻了,抬起头,一个大哥哥像幽灵一样不知道在她面前站了多久,他懒散地咬着棒棒糖,满脸好奇地盯着小小的她,她不服输地回盯,心想:“是六年级还是铁门那边的初中生呢?”他毫无征兆地蹲下,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护着头,新一轮的恐惧要降临了吗?虚惊一场,他只是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又捡起一枚略微尖利的小石子在一边鼓捣着,不一会儿,他拿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仔细地欣赏,真奇怪,一块普通的小石头在阳光下竟如宝石一般闪烁。末了,他将那颗石子轻轻放在她脚边,以甜蜜温柔的嗓音包裹了“给你”两个字。她仰望的目光中充满困惑,在沉默中,她望着他远走,走向模糊的远方,走向虚无的未来,走向多年的牵挂,走向无果的希冀,走进她的记忆最深处。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脚边的稀世珍宝,上面有字啊!她反复观摩欣赏,在她眼中,这未识得的文字大概是这世间所有美好神圣的综合体。
慢慢长大一点,才知道那个字念做“一腔孤勇”的“勇”。后来,到了穿帆布鞋、卫衣、牛仔裤的年纪,小石子就安静地躺在衣兜里,背后的帽子里,也曾有过男孩子或明示或暗示地向她表露过青涩的喜欢,但一看到小石头,将要出口的“好”又被生吞了回去,也曾短暂地遗失过,那时她拿出不眠不休的毅力掘地三尺将它找了出来。再后来啊,蹬高跟鞋,着禁锢行动的职业裙装穿行于熙攘人群的年纪来了,小石子于是安眠于随身小包的最内层。最后,未婚夫戴在她手中的钻戒光芒甚至都盖不过一颗平淡无奇的石子。偶尔她也会翻出来把玩,时间逐渐磨平了“勇”的棱角,字迹在多年的辗转中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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