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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女生林奕含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我几年来除了悬疑小说以外读到的最畅快淋漓的著作。
她说,这是一个被老师凌辱、虐待的少女爱上加害者的故事。
这是一个在深渊中企图自救以致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孩子的自白。她眼睁睁地看着真善美的世界在眼前倒塌,不愿坠入深渊,以致扭曲自己的全部思想来堆砌出一个“爱”的城堡,来保护自己内心纯净的秩序。
她的老师,一个穿越中华五千年浩浩汤汤的文明,吟诗作赋出口成章的文人把所有的诗词歌赋都化作“食色性也”。那些云雨霜露如梦似幻的迷雾之下却只有一具丑陋的阳具,竟如此肮脏,如同一颗包裹着精美糖纸的毒药,这真让人迷茫。
那是她从未读到过,即使读到也读不懂的黑暗。
采访中,她一直在阐述自己的崩溃,那不仅是身体上受到的摧残,更重要的是信仰的坍塌,她说自己信仰文字。一个如此通古博今,学贯中西的学者,怎会如此道貌岸然,难道文化无法感染他的心灵吗?难道诗书礼义不能涤荡人类的灵魂吗?难道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不过是巧言令色?
可是,文化和品格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文化于李国华来说,只是营生的工具,人格魅力的装饰品而并非其本质。甚至正是因为有文化,他才得以美化自己的罪恶,迷惑涉世未深的学生成为他的信众。如果艺术是无论如何也能自圆其说,那么,艺术远非你以为的那样高尚。一如抛妻弃子的徐志摩,玩弄情妇的郎咸平之流。
用文化来衡量一个人的人品与价值,是很幼稚的方式。
那么什么是成熟的标志?看他的行为,那些人迹罕至的角落里,他都做过些什么左手不让右手知道的事情。把所有的话外音消声,就像欣赏一部默片,剥掉外在累牍的装饰品,用你的心,看他的心。任何打着爱的旗帜伤害你的人,都只爱他自己,离开他,任何时候都不算晚。
不在于情节,教师猥亵学生的新闻每天都会见诸报端,如果猎奇心理会让人一口气读完一本畅销读物,那么如同使用一张厕纸一样,你忘掉它的速度将比阅读它还要快。它不是一本快消品,这是我对一本著作最高的评价之一。
我欣赏她的才华。有精致的文法和活脱的比喻,阅读她的词汇带给我的快感比内容本身更甚。
可是最让我动容的,还是她的心理感受,半自传体的小说让她带着本能的屈辱感,却还要以旁观者的心态来玩味罪犯怡然自得的心情,她悲恸而冷酷,带着自虐的残忍记录下心里的每一痕伤口,比身体更甚。
哀莫大于心死。绝望令人着迷。堕落使人快乐。如果此生都无法拥有真正的快乐,假的快乐亦能让人饮鸩止渴。
可是诗意始终是生活的调剂,那些裸露的不毛之地才是人生真正的底色。是谁害了她?
她的老师,他有诗人的浪漫和市侩的狡黠,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使用什么手段令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生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也深知如何用离骚之神韵来美化自己攻城掠地的侵略性。在犯下弥天大罪之后,他的内心依然是一派祥和的歌舞升平。他的价值观是畸形的,因为他甚至没有负罪感,对于强暴会给一个未经人事的洛丽塔带来什么,他是不求甚解的,他在给予,在教导,在彼此滋养,他竟可以逻辑自洽。他活在全能自恋里,洞察人性,却没有人性。
"我在爱情里怀才不遇。","你是一衣带水,我是吴带当风","要你,这是男人能对女人所做的最极致的爱。"他的情话动听,在不同的少女身上反复雕琢,千锤百炼。计量精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像一个科学实验,又像一件艺术品,有一种精雕细琢的美,那是武器,也是工具,他知道说出什么样的话对方会如何做出相应的反应,他是永恒的男主角,穿梭在不同美丽却同样稚嫩的女配角身体上,找寻自己逝去的青春,上演着一场圆满的舞台剧。
他像一个邪恶的邪教教主,不仅在摧残孩子们的身体,还为她们的思想套上爱的枷锁。只一次,便足以毁灭少女的一生。这样的恶魔,竟然生活在群羊之中,这有多么可怖可惧,细思极恐。
我不相信有上帝存在,如果有的话,让这样的人心如止水,上帝是邪恶的。天堂,是唬人的东西,利用人类对未知的恐惧招摇撞骗,可是地狱,却真实地存在于人间。
她的父母。父母提供资源,让她长大,读书,进步,可是她不是一株植物。作为一个有着初生小羊的面孔的少女,她人生将要面临的险恶也远不止院子里恶劣的气候和比肩继踵的国考。
你该教她如何自保。一次,我的一个个子小小的学生对我说,“老师,隔壁班的小男生摸我屁股,你要批评他。”他们彼此,也不过只是七岁而已,可是小女孩知道,身体被衣服覆盖的地方,是不容别人侵犯的,如果被侵犯了,一定不要保持缄默,否则,那意味着将被再次侵犯。
如果大一点的孩子告诉你她被侵犯了,她一定是经过了屈辱感和无数次内心的挣扎才出口的。你要接纳,像母亲一样完全无条件的接纳,接纳她全部的感受,安全感会让人开口说出令人难以启齿的隐秘。
你们该教她如何抵御严寒,教她除了纯洁的名声和宝贵的贞操之外,她首先生而为人,人的尊严有很多种,纯洁的层面是最低级的,那是缺乏安全感的男人们给女人套上的紧箍咒。处女膜甚至不是天赋,那只是一层皮肤。希望你能和最爱的人共享,如果不能,你依然是美的,是好的,是干净的。
教育,学校是象牙塔吗?是乌托邦吗?通通不是,从来不是。学校是社会,小型的,微缩版的社会。那里有人情世故,有尔虞我诈,有和煦的友谊与纯情的初恋,也有荒蛮的霸凌与隐匿的人渣,有人类社会一切的善与恶,可是教科书上教给你的,只有真、善、美。
那么必然存在的假、恶、丑我们要从哪里学到呢?答案是——经验。吃亏的经验,受伤的经验,被骗的经验……
可是我们先入为主的真善美的知识体系并不能给我们有效的工具得以驾驭那些邪恶粗鄙的事情,我们只好独自舔舐伤口,把它隐匿起来。房思琪甚至尝试用真善美来解释假恶丑,多么蹩脚的翻译,多么用词不当的形容,可是正确的词汇于她而言,是匮乏的,从来没人告诉她黑洞有多深,深夜有多长,旷日持久的屈辱又该如何抵挡,直到禽兽老师在她的身体里长驱直入的那一夜,贯彻她的一生。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可是如果有人提早告诉她,我愿意相信你,被侵犯不是你的错,美貌不是错,被强暴的时候有快感是人类正常的生理反应,荡妇羞辱是维多利亚时期才存在的老古董,早该被丢进地下室里永不见天日,比碎瓦砾还毫无价值。她是不是会勇敢一点,是不是活得坦荡一点,是不是开口的时候胸腔里的压迫感会少一点,呼吸会畅快一点。
可是,没有人,她独自行走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哪怕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她们依然怀揣着屈辱、恐惧、自责和绝望,前赴后继地,踽踽独行。这世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是她却望不到一个人,哪怕一个。
她死以后,谴责的声音很大。可是她还活着的时候,却做沉默的羔羊。她尚未坠入地狱之前,没有人向她描述过那里的模样。
真想为每一个女孩描绘一幅邪恶的图腾,告诉她们黑暗的存在,那是美好必然的对立面。有一天,当你凝望它,甚至身处其间,不必恐惧,勇敢走出来,说出你的耻辱,也许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可是只要有命,你总会出离,有生命力,然后迎来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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