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宗华是被杨贵权拖到杨基禄家的地坝里的,他本来是到杨贵权家里向杨贵权请教数学题,结果杨贵权也有很多不会,显然杨贵权也没有完全适应小学到中学的变化,一个月以来,课本的难度在不断加深,也不断有同学被淘汰。以往通过反复看课本周宗华总能找到一些思路,实在不会的就问问杨贵权或者把自己理解到的写上去,但这次两人都不会都地方实在太多,当然周宗华也可以胡乱地写一通,没读过书的父母问起的时候,他胡诌一番就能过关,但每次他爹周云林拄着拐杖,用饱含期望却透着失望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就特别难受,父亲一边咳嗽一边强行说话的声音就和刀片刮在竹子上的声音一样,每一个音符都割得他的心生痛。周宗华根本不敢想象父亲知道他居然在作业上随便写几行字来敷衍师长后的样子,所以他就这么任由杨贵权把他拉到了杨基禄的家里。
唐大碧当然不会忘记昨天九琼芳带给她的不快,但还不至于把她的愤怒发泄在后辈的身上,她见周宗华彬彬有礼地走进来向她问好,连忙将一行人让到屋里,并搬来长凳招呼他们坐,她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挺喜欢周宗华这个勤劳礼貌的少年。
“唐干娘,我们是来向问崇荣题目的。”杨贵权见杨基禄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打开手里的书本迎上去一边笑着对唐大碧道。
“狗女儿你给他们讲吧,不会的问你哥。”唐大碧一面说一面走过去帮杨基福收拾东西。
杨新民在三人后面听了一会儿便完全失去了兴趣,他觉得杨基福和他正在收拾的那堆杂物更有意思,索性走过去看着杨基福将一堆堆的衣服往庞大却结实的书包里塞。
“你这样全给揉皱了啊。”唐大碧一面心疼地说一面跑过去把杨基福塞进去的的衣服拿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地叠好,“你快去那边休息一下。”太阳一直被天边的一大片乌云遮住,空气格外闷热,杨基福稍微忙了一会便累得满头大汗,听到母亲让他休息,迫不及待地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一边听杨基禄给周宗华杨贵权分析一边拿一把有些破烂的竹扇子往脸上扇风。
“去了学校要注意个人卫生,别又像这次把衣服全堆到回家才洗……”唐大碧一面收拾一面唠叨,末了又从旧木箱子里掏出两件杨基福两年前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有多懒,生怕儿子带的衣服不够穿。
“跃荣哥,在星火(镇名)上高中好不好玩啊?”
“白天跟凉风的上课时间差不多,不过每天晚上都上晚自习,有时间就和大家下下棋啦。”杨基福知道四个人里面杨新民的学习是最差的,于是他笑着问道:“崇荣他们讨论的题目你都会啦?”
“都不会,我也懒得听,也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下次遇到类似的也不一定就会做。”杨新民不以为然地昂起头,有些失望地说道:“那看来上高中没什么意思嘛。”
杨新民倒不是看不起用功读书的人,相反他很钦佩杨基福这个比同班同学小两岁却次次拿第一的“天才”,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对读书也没什么兴趣和动力,反正老师和他爹给他讲知识改变命运的大道理时,无论手里拿的是棍子还是香饽饽,他都是冷水烫猪半天不来气,他当然也受不了土里的那套苦活儿,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似乎只限于山里的桐子树和可以坐上去打牌的光滑石头,他甚至有点讨厌土地里这群笑起来阳光灿烂转眼间就可以为了一把柴火一堆猪草吵得忘了爹妈是谁的劳动者。杨新民觉得他自己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至于什么大事,他不知道也不去想,他只是相信,老天爷一定会把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交给他。
唐大碧凭早上吃在肚子的红苕的消化情况判断出快晌午了,本来现在煮饭还有点早,又本来有“不相干”的人在的时候她是不会生火的,她特别讨厌有些人非要在她家里赖到吃饭的时候都不走,还说一堆“好嫂子”“好妹妹”之类的话,目的就只是蹭饭,甚至吃完还到处说她抠门。但是今天不同,杨基福要赶到学校上自习,在这个去哪儿都只能靠脚的年代,任何事都是宜早不宜迟,于是唐大碧果断划燃了一根火柴,然后像捧宝贝似的捧到灶膛里将一堆松针点燃,在她的眼里,火柴本来就是宝贝,浪费一根她都要心疼半天。然后唐大碧专门选了一些烧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比较大的树叶和一些没有干透烧起来烟多的树枝往灶膛里凑。在农村,主人家生火除了留客,还可能有另一层含义——逐客。
隔了一小会儿唐大碧见他烧火的声音和烟囱里的浓烟都没有把三人赶走,便走到堂屋里,冲三个少年笑道,她热情的样子十足一个善良大方的老好人:“你们三个娃儿,等下就在我这里吃饭吧,你们吃多少啊,我等下好知道要下多少米。”
杨贵权和杨新民甚至杨基禄杨基福兄弟都没有听出唐大碧话里的意思,不过周宗华却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抬起头盯着唐大碧笑盈盈的眼睛道:“不了唐干娘,我马上要回家里挑水,家里还没有水煮中午饭呢。”
“讲完这道题就好了,其他的下午有时间我们再过来问崇荣。”周宗华扯扯杨贵权的衣袖接着说道,唐大碧不仅让杨基禄给他讲解难题还对他这么客气,这已经让他是很感激了。
杨贵权很快反应过来,他和周宗华一样经常听父辈讲以前的事,在最困难的时候,哪一家侥幸在旱的开裂的土地里挖出一块红苕或者土豆,又或者是在只有沙的荒土里掘出一些可以吃的草根,都要藏着免得被人发现了,晚饭成了“正餐”,而且在夜黑尽的时候进行。现在生活已经明显出现了转机,并以人们看得到的步伐走向更美好的明天,可是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根本无法改变,还被带着无限自豪的嘴往下传。
杨贵权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向唐大碧告辞,杨新民也跟着往外走,不随便在别人家吃饭,是农村小孩子最基本的教养,他们根本不会在意唐大碧是故意赶他们走。
终于走了,唐大碧舒了一口气,见三个少年走到地坝里,她又客套地挽留一番,回想起刚才杨基禄给他们讲课的模样,唐大碧心里不无得意,“嘿,我娃儿就是能干”。
天上的那朵乌云越来越重。终于在杨国政一家吃午饭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唐大碧一边嚼着嘴里的食物,一比笑着对杨基福说:“我跃儿第一次回家就走不了干路啊。”她又望一眼杨国政早先备好的蓑衣斗篷,“跃儿你到了学校以后把蓑衣斗篷放你表叔那儿,下次放假记得带回家。”
表叔就是唐大碧的表弟,也是杨基福的班主任,正是因为有这个带高一尖子班的表叔的照顾,比同班同学小两岁的杨基福放弃了县中学,选择了镇中学。
“知道了妈”,杨基福不耐烦的说,他听着雨滴打在瓦上清脆急促的咚咚声,这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透过亮瓦望一眼外面汪洋般的大雨,杨基福有些不知所措地道:“雨这么下,我怎么背书包嘛?”
“你爹待会把你送到凉风,我给他准备了一层胶纸裹在书包上,他把书包背在胸前就行了。”
杨基福把目光移到杨国政的脸上,杨国政也没有接话,不过杨基福知道父亲默许了母亲的安排,这个有着一张不爱笑却并不冷漠的脸的男人,永远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爹,昨天的田菜,有给九琼芳补上么?”
“你哥一大早就去做好了。屋里的事你别操心,去学校好好读书。”杨国政本来还想多说点什么,他太清楚二儿子的冲动自负了,他更加清楚老二从小在太多的赞誉中成长,总是以自己为中心,跃儿实在有太多缺点,他最害怕的,是跃儿这个井底之蛙误入歧途啊。
杨国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昨天的这件小事念念不忘,他真的有种把杨基福以往的所有错误都抖一遍的冲动,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现在想起来,实在讨厌儿子犯错时唐大碧一边护犊子一边冲他半生气半撒娇的模样,他更加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儿子要离开的时候说这些让大家不开心的话。
分别的时候,唐大碧端着没吃完的碗把杨基福送到后门口,还拉着杨基福的袖口,从头说到脚又从班上说到宿舍,末了又把之前说的话差不多重复了一遍。杨基禄站在唐大碧的身后笑着提醒:“妈,这话你刚刚也说过了。”
“走了,妈”,杨基福趁着唐大碧刚刚说完,跟着杨国政往外走。
“在学校好好上学,别和其他人打架,有什么事要告诉你表叔,放假了就早点回来……”唐大碧还是忍不住又拉住杨基福的衣服,她的语气已有些哽咽。
“老唐你莫讲了,饭都冷了,再讲跃儿都要迟到了,一个月就又回来了。”杨国政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胸前还背着杨基福的大书包,他就站在屋后的银杏树下,冲唐大碧喊。
“现在是一个月,等两年就是半年,再等几年就是几年才回来一次,想到以后要几年才能看到我跃儿,我就心里难受。”唐大碧一面说一面抹泪,可泪珠还是滴到了饭碗里。
“妈……”杨基福握着唐大碧的双臂,却不知道说什么,一直以来,母亲在他的心目中就像那条养育他们的河流,温柔而坚强,可现在他才发现,母亲其实是个柔弱的孩子。
“我跃儿快走,别迟到了。”唐大碧一面推开杨基福的双手一面催促他。
杨国政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见杨基福从屋里走出来,他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杨基福刚刚走到石阶尽头的核桃树下,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几乎是从石阶上一下子蹦下来的,然后便冲进屋子抱住了唐大碧。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他第一次拥抱母亲,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跃儿慢点,别摔倒了。”
然后杨基福就松开了唐大碧,又飞快地跑出去,可跑到银杏树边的小岩洞下时,他又停住了,他还是舍不得,这一次离家没了第一次时对未来的新奇和向往,只有离别的苦涩。杨基福回头望一眼不断滴水的屋檐,只唤了一声“崇荣”,杨基禄便用一只手象征性地遮着额头,飞快地冲进了岩洞里。所谓的岩洞,不过是一块往外突出的岩石,两人站在下面勉强不用淋雨,雨水顺着岩石滴到地上又溅到两人的裤管上。
杨基福望着跟前的银杏树,这个把笔直的树干插入云端的巨人仿佛也在大自然的威仪下瑟瑟发抖。雨水把路变成了河,几乎漫过了两人没穿鞋子的脚背,竹林边那堆新起的稻草垛已经变了形状。杨基福把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的垭口里,一个男人带着斗笠从右边的小山坡后走了出来,是杨二元的父亲杨国力,他的步伐缓慢而镇定,可惜在漫天的雨幕里,这个村子里最强壮的男人,也变得那么渺小无助。望着一根根粗壮结实的雨线,杨基福想到了一个遥远的传说。
据说是在比秦始皇还久远的以前,偏岩字山底的望龙湖里生活着一家快乐的鲤鱼,可是有一天湖里突然来了个妖怪,他毫不犹豫地吃掉所有他遇到的生物。望龙湖原本是个和谐美好的乐园,湖里的鱼虾虫蟹都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可妖怪来了之后世界就变了,湖里的生命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躲躲藏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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