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密约
西夏,临庆府,皇宫。
西夏皇宫由高宗时初建,当时西夏全族不过五十万人,虽以兵威君临河中【1】,但并不敢僭越,高宗李秉常娶辽国公主为皇后,又向宋朝卑辞厚礼,保住了东、北边境的安全。这皇宫建起来就算不得恢弘。只是两宫六殿,其余的房舍随用随建,不成格局,就是皇宫的围墙,也是到了惠宗李乾爱时才修得完整。
到了文宗李仁孝后期,才大规模整饬皇宫建筑,逐渐形成今日格局。此后西夏君主累世修缮,到了今主李卓时已是千厦相连,蔚为大观。
李卓今日少有的在皇宫内召见了群臣,商讨东征军务。月前东征军报已呈至御前,能打掉宋廷一支骑军,李卓自然是高兴的,只是看着捷报上的言辞他却有些疑惑。直到昨日儿子李定肇的私信传至,他才算通晓详情。
群臣于殿中并无喧哗,只是各自陈说道理。李卓心里却想起昨晚与李克栌所商议得情形。
“卿以为如何?”李卓问起对李克桢失期阔里牙一事的看法。
“禀圣上,臣以为,像是先锋官争功。”
“不错。”李卓点点头,“见疑处就在一个‘像’字上。”
“圣上英明。”李克栌继续说道,“明日廷议,或可见端倪。”
“卿所言甚是。”
李卓回过神来,正听得枢密相马吉德正慷慨陈词,极力分说援兵之重要。
“那汉人何以敢围攻陶平虏所部?一者天降大雨,官军火炮不得用,将兵难转圜;二者汉人数倍于陶平虏所部,可以轮番交战。陶平虏临危不乱,看破汉人车轮战用心,自率官军与之相持,如此魏王所部才能有马衔山之捷。而陶平虏用兵持重,趁官军未疲突围而出,反毙敌三万余,自损不过三千。当时兴灵官军若再多三万,汉人何敢围攻?祖宗旧地早就光复。今既灭汉人陇右禁军,当地民兵胆气已丧,实该增发援军与陶平虏汇合,由皇子作右帅,一鼓作气,将秦、巩荡平,往凤翔府而去,直叩关中。……”
这却是要改变前略,不再以兴灵旧地为念,反而要直接攻击关中的意思。李卓和李克栌飞速对视一眼,旋即分开。各自体会不同。
李卓觉得枢密相行事略操切,但却是一心想着党项的宏图霸业——君临中原。于李卓来说,兴灵故地的确重要,但没有檄文中说的那么重要。相比于直下关中,君临中原的诱惑,恢复兴灵故地就有些鸡肋:他李卓是要超越祖宗的君主,岂能满足于兴灵故地。若拿下兴灵故地,再直下关中,不说宋人如何增强陇右防御,便是道路也更加遥远,军费上更是划不来。
东征战争与西夏过去几十年的西征、南征不同,李卓不希望自己得到的是一片白地,这才派了魏王李克桢做先锋官,希望他能体会自己的心思。不料这李克桢却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竟敢军前内讧,说不得便要敲打一番。
李克栌则没想太多,只是感慨:马吉德给赵维、李克桢添堵添的太明显。也许他是故意如此,谁知道呢。只是这种争端于东征本身而言并不是好事。
马吉德说完“故此,臣以为一定要增派援军。”之后,李克栌只好站出来和稀泥。依着昨日李卓划定的方略,主张先派一万亲军赴凉州督战,以观后效。
东征军务划定方略,李卓便结束廷议,只留李克栌便殿再坐。
西夏君主与重臣商讨国事的地方多数在正殿乾元殿东侧的隆兴殿或者干脆就在李卓寝宫景福宫东侧的庆元殿。今次李克栌正是在庆元殿面君。
“石卿那里可有新奏?”
“禀圣上,臣这里没有。料来岐国长安侯还在犹疑。”
“犹疑。”李卓冷笑一声,“怕是首鼠两端,想要左右逢源罢了。”
“圣上英明。不过狄文泰此子竟能折服天方大食,可见却是人才。算得清远公主良配。”
“差强人意罢了。狄文泰还在马萨瓦吗?”
“禀圣上,前日军情如此。想来是要以兵威压服那些缠头【2】。”
“石卿那里你不要催他。岐国长安侯惯会借势用势,需防他使诈。”
“臣,遵旨。”
“你和石卿都很让朕放心。”李卓突然夸赞一句。
“臣惶恐。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上万一。”李克栌连忙跪倒,脱口而出。
“你啊,就是太拘谨。君臣之间说些闲话罢了,不要每次都这般公事。”
“臣,遵旨。”
“你啊,你。”李卓满意的点点头说道,“卑尔拿督书里说得不错:选拔大臣是君主的头等大事。”
“‘选拔大臣是君主的头等大事。’,这话贝尔纳托说的不错。”一个身着紫色丝袍的赫愣人说道。他长相倒有些突厥人的特征。
“世间重要的道理总是相通的。”另一个有些秃顶的赫愣人略一躬身回道。他那翡冷翠城精致呢绒做成的军装上,左胸前挂满了各种勋章,从颁给文职官僚的圣洛伦佐勋章到颁给将领的圣彼得十字勋章,再到颁给杰出学者的圣约翰勋章,其他各种战争勋章和文职官员贡献勋章琳琅满目。
“安德烈,你认为西奥多耶斯能胜任吗?”紫色丝袍的赫愣人问道。
“贤明的君主信任自己选拔的大臣。”安德烈回答道,“陛下的眼光向来很好。”
“愿主保佑他。”罗玛皇帝提奥略说道。
“圣安德烈【3】与他同在。”
“但愿岐国人能说服南萨拉森人【4】。”
“会的。陛下。”安德烈笑道,“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这算是最通行世界的道理吗?”提奥略笑道。
“当然不如‘主与你同在’。”安德烈玩笑道,他对宗教的疏离感是能获得提奥略重用的原因之一。
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奈半岛西侧,一个叫做苏伊士的谢赫领地,迎来了马穆鲁克王朝苏丹大妻子司麦莎的省亲队伍,她是老苏伊士谢赫苏莱曼的小女儿,如今当家的苏伊士谢赫阿卜杜拉的同胞妹妹。盛大的队伍,轻易地遮蔽了道路,所有在路旁乡野中劳作的虔诚百姓看到这一幕都迅速的跪倒在地,向路中间那盛大的步辇叩拜行礼。
那是苏丹的步辇。
由此可见苏丹对大妻子司麦莎深情依旧,百姓们衷心的祝福他们长命百岁,恩爱到老。这样每年都可以减税,能够更快的攒够钱前往麦加朝圣。
只是最近有传言说麦加附近被异教徒攻击了,虔诚的穆斯林当然非常愤怒,他们更加虔诚的礼拜,期待能更快的前往麦加,保卫圣地,杀掉亵渎者和异教徒。没错,他们希望先杀掉那些亵渎者——导致异教徒侵扰圣地的无能守卫。
被万千穆斯林诅咒的异教徒代表,岐国护军将军袁继恩,正受到苏伊士谢赫阿卜杜拉的款待。席间他们互相交流了对天方大食的厌恶和听说过的天方大食哈里发的丑事,彼此达成了默契和初步的友谊。
罗玛帝国特使西奥多耶斯·艾萨克则在一旁偶尔吹捧两人几句。
司麦莎一行的到来,导致了宴会的结束。
司麦莎的同行者中包括了他的舅舅,马穆鲁克王朝主管财计的右维齐阿里·萨拉赫·伊兹梅尔·塞尔柱。司麦莎前往谢赫的居所拜访父母亲时,阿里·塞尔柱则在谢赫管家的带领下来到了易卜拉欣寺坊,罗玛人称穆斯林礼拜寺坊为麦斯吉德,宋人则称为大食寺庙。
四人互相致意寒暄,阿里·塞尔柱便将从人递来的三份国书交给了站在右侧的袁继恩。
“尊敬的袁将军,全蜜思尔和全阿拉伯的苏丹,尊贵者马哈茂德陛下已经签署了这份条约,现在这份条约生效了。”
袁继恩恭敬的接过国书,缓缓展开,说道:“感谢您的帮助。尊贵的穆斯林统治者,马哈茂德陛下睿智非凡。岐国一定会竭力恢复地中海贸易航线,并承担封锁党项人海路的义务。让红海和东地中海重现百年前的繁荣景象。”
紧接着则是西奥多耶斯·艾萨克,他一口纯正的赫愣语:“罗玛帝国感谢大苏丹和岐国的友谊。我们会在陆地上一雪前耻,让党项人滚回乌古斯海【5】以东。我们善待朋友,无论大苏丹还是岐国君主的商船都会在帝国港口受到优待。”
最后是右维齐阿里·塞尔柱,他也打开国书,但不必去看,径直说道:“大苏丹是虔诚的真主仆人。我们会恢复圣地,赶走亵渎者。保卫真主的荣誉是我们的最高追求,因此我们会提供海陆通道,使罗玛和岐能够自由贸易。真主教导我们,知识即使远在东方也应去追求。来自岐国的东方知识能浇灌陛下的沃土,将会培养出杰出的学者和优秀的将领,他们将在尊贵者马哈茂德苏丹的率领下,恢复正统哈里发在巴格达的统治。”
三人渐次念完国书上的关键承诺,各自宣告信守誓约的誓言,这场低调的盟誓便告完成。
这便是后世所说的《苏伊士誓书》,根据誓书倒数第二段的明确约定,除非三国中有一国公开向党项人宣战,否则该盟誓虽然有效但不作公开。
袁继恩达成使命,返回马萨瓦时,已是七月二十。但他在马萨瓦没有见到狄文泰,问过凤衍功才知道三天前狄文泰接到军情,赶去了幸运岛。袁继恩本想赶去回禀三国密约达成之事,不料次日便得知狄文泰午前便回返。凤衍功同时借到了整军的命令,原先打算在三个月后发动的清缴乱党的军事行动,被狄文泰提前了。
袁继恩见到狄文泰后,三国密约一语带过,狄文泰果然没有细问,只是问起凤衍功整军事务,得知三天内岐军可以集结完成后,才略松一口气。
“小侯爷,可是国内有变?”凤衍功问出了袁继恩的疑惑。
“雍、曹已经下令调回东洲兵,各有二三万许。”
“这是远虑,可是还有近忧?”袁继恩问道。
“嗯。邺国东都忽然派了使者前往南邑,名义是商谈铁锭之事。”
“邺国去年不是在蓬莱洲发现了铁矿?”凤衍功问道。
“这倒无妨,只是曹国恰巧换了驻周往来使,家严以为多半有些瓜葛。我们尽快将这里办结,赶在雍、曹东洲兵回麻逸前回返西岐。”
“是。”
“是。”
狄文泰看了看两人紧张的模样,宽慰道:“亦有好消息。仲明那里办的不错,朝廷已经动摇了,听说准备赐郡号棉郡。”
“真够难听的。”袁继恩不屑道。
“能用就好。算算时日,那份礼物到了汴京,正好给仲明一番助力。”狄文泰笑道。
南邑,左二厢。
在靠近通平门的三牛街东侧,有一处四层木制小楼,正是曹国驻周往来使的驻地。新任曹周往来使廖侗,缓缓登上马车,吩咐道:“去德胜门外的鲁国使馆。”
周国养马不易,极为爱惜马力,城中多是骡车与驴车,便是驽马亦舍不得用来拉车,多用作教习马术,因此乡野间还能见到不少牛车。廖侗所乘马车乃是周国公特许,作为两国使节平等待遇的一部分,因此行在街上极为显眼。
鲁国使馆比曹国使馆气派的多,不光占地更广,而且建起了三座九层高楼,彼此又以飞桥相连,自成胜景,人称云海鹊桥。这般奢遮的建筑,按照周国律法,交的税便多,因此鲁国使馆只使用了北面的富民楼的四到八层。其余的楼层,以及兴国、定邦两楼俱都做了商用,或开酒楼,或开钱庄,或直接租给富商巨贾做别业,收养佳人。总算是各得其所,进项很是可观。
廖侗到了富民楼,没有和鲁周往来使杨士忠寒暄,径直上到九层。九层便只得两间雅室,窗户都开在南面,主要是避免“窥伺宫禁”这种恶评。
此时周国相魏佐治已经到了,他是东道,自然要起身相迎。
“子愿来的倒早,快请,快请。”
“有劳相国久候。海涵,海涵。”
两人寒暄一番,便说些两国故事,互相讲些权门势要的子侄。闲话间,并听得室外楼梯响动,传来阵阵脚步声。
魏佐治闻声说道:“当是姚宁齐到了。我等一起相迎。”
“也好。”廖侗闻言连忙起身,跟在魏佐治身后。
两人一开房门,便见楼梯转角处出现一抹秀影,身形矫健,姿容硬朗,右额有一道寸许长疤,看的廖侗暗暗心惊——他全没想过世间有此等女子。
这正是邺国兵曹左卿【6】、宁齐侯姚梦兆。
“应徵远来辛苦。”魏佐治以平礼相待,廖侗不敢造次,连忙依样画葫芦。姚梦兆居之不疑,随即平礼相还。
许是她军人出身,只寒暄一句,便就进入雅室中。魏佐治颇有些尴尬,掩饰的笑着,向廖侗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方坐定,姚梦兆便反客为主。
“今次尚有政务相商,不便在此虚耗。二位若已合意,便直接讲来,君上全权付我,可与不可,一言可决。”
“这,倒是爽利。”魏佐治看了一眼廖侗,“我等的意见,便是不能让岐国独得南洋之利。”
“魏相国所言极是。岐国所图非小,不惟贪图昆仑洲,尚贪图泰西之利。若让其重开红海商路,则泰西商道尽在其掌握,仿佛百年前之芝州伪国。倒是周、邺两国,在昆仑洲数十年辛苦便尽付流水。”廖侗鼓吹着岐国的野心,希望能让金洲同盟分裂。
“昆仑洲之地原是应当岐国拿去,于吾国并无不利。”姚梦兆并非一无所知,“红海之利,周国亦曾把持,当知其中艰难险阻。”
“不知应徵到底作何道理?不妨畅言之。”魏佐治倒是不信邺国对遏制岐国没有兴趣——那样的话姚梦兆根本不会来。
“二位想要出兵,邺国不会襄助,亦不会阻拦。”姚梦兆说完,见两人神色一松,又笑道,“不过,二位须得答应两件事。一者,昆仑洲之地,便该给岐国。二者,苏岛四公这次必须出兵。”
“这当然。”廖侗脱口应下,随即皱眉,反觉上当,“姚兵府倒是好算计。不过亦算诚意。”
魏佐治闻言也醒悟过来,想是邺国要在南洲有什么诡计,因此才将苏岛四公出兵作为筹码。他倒是不在乎,这些赵姓诸侯怎么内讧都对周国有利,再说邺国变强,也是金洲同盟得益,曹国吃瘪就吃瘪,又不差这一次。
魏佐治既然乐见其成,自然就附和道:“宁齐侯所言甚是,若无苏岛四公出兵,恐怕事情不能谐意。周国诸港可以开放给雍曹联军,条件便与邺国一致。不知子愿以为如何?”
“这当然极好。”廖侗只得应下,毕竟形势比人强。
“那便就早签一份密约,一经公布,立刻失效。”姚梦兆趁热打铁。
“也好。”廖侗点头。
“极好。”魏佐治拊掌。
【1】此处指中亚楚河等农耕地区。
【2】西夏统治阶层对穆斯林的蔑称,最先为晋王李察哥面骂古尔苏丹国使者所用。
【3】圣安德烈是东正教推崇的圣徒,分别是拜占庭和后来的俄罗斯守护者。
【4】原本是基督徒世界对阿尤布王朝及其治下的穆斯林的蔑称,只是后来反倒成为了阿拉伯人的代称。埃及人被称为南萨拉森人。现代使用中已经减少这种代指。
【5】即里海。最初是李秉常与辽使交谈时随口说的称呼,后来随着西夏的强大,乌古斯海成为公认的名称。
【6】邺国各曹左右卿不分上下,只以资历序班次。这是邺国东都制度的残余,最早的某曹右卿都是来自东都体系的官员。此时东都名义上撤除,但东都系官员已经成为国家栋梁,各曹左、右卿都有出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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