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从来都不是成熟的男人,但他的诗句总具有一种预言式的成熟,在这份成熟面前诗人本人也无从进入。——《生活在别处》
因为笨拙,不懂怎样生活
“生活在别处”是一句流行的话语,《瓦尔登湖》若是对“生活在别处”的拥护,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便是对这句话的反讽。年轻人总是不明白,青春的丰富从何而来,为何我们总在空虚中白白叹息不曾拥有的光阴?有些人为了生活的可能性不死不休息,也有人面对残酷的现实选择逃避到想象力。
我们常常哀叹种种错失的魅力,常常毫无保留地后悔,因为过去的一切选择,都能解释得那么美丽。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我们像隔岸观火般明了,那终其一生实现无望的梦想,比有限的生命更早死去。
《生活在别处》书封《生活在别处》这部小说的主人公雅罗米尔作为一个诗人,对平凡生活中的梦想与奇遇十分向往,他为了生活在别处,为自己创造了一个人物——克萨维尔。克萨维尔是诗人为自己虚拟的兄弟,是他的分身,支撑着诗人忍耐生活的平庸。克萨维尔之所以能起这样的作用,因为他的作息与人不同,他以睡眠为生活方式,白日与夜晚没有分界,因为他便生活在梦中,醒来又沉睡。
克萨维尔睁眼便面对崭新的人生,供他开展奇幻的冒险。他的行为使常人匪夷所思,他能将丈夫反锁在柜中,只为与那人的妻子私奔;他能看着爱慕他的女孩站在冰冷的窗外伤心欲绝,而平静地参加她的葬礼;他能大无畏地走在队伍的前列,在机关枪的扫射中匍匐前进。克萨维尔的行动是以激情和死亡为衡量标准的,他不受现实框架的束缚,他在不同的生活中穿梭。诗人便以这一种方式逃避生活的苟且,向人生的繁复致敬,并以此彻底地生活在别处。
作家米兰·昆德拉一般人不必如此大张旗鼓,远方可能是贫瘠生活的英雄梦想,并意味着诗意与解放,意味着无穷自由的召唤,但他们不会真的去流浪,世界的模样与人生的答案由他人复述就好。但诗人不同,他们比一般人更难适应生活,他们天真地不能原谅这个世故的社会,死板、陈腐的街道让他们的思想无法自如伸展。他们想要跨越,想要超脱,遗憾的是他们的肉体如此笨拙,简直不懂怎样生活。如昆德拉在小说中点出的:
诗人用它的诗歌描绘自己的肖像,但正如同没有肖像是忠实的,我们也可以说诗人通过他的诗歌在修正自己的面孔…而且他要使这张脸更富戏剧性,因为他的生活是贫瘠的,缺乏惊心动魄的事件。他情感与梦想的世界在诗歌中得到了具体化,因为通常这个世界的喧嚣混乱,可以取代他在真正的生活里所缺乏的行动与奇遇。
独立,是生活最重要的前提
雅罗米尔处理不好与母亲那病态的依附关系,母亲的影响无孔不入,他整个的人生都在她双手的掌控中。他的衣物无一例外地由母亲料理,包括贴身的短裤,而他只有服从。他的隐私没有余地,情感一览无余,当他把第一首诗歌献给母亲时,也没料到她会要求当永远的观众,母亲在打扫房间时随时翻阅他的作品与日记,在发现他的抽屉上锁时感到震怒,而诗人只能以不小心为借口来安抚受伤的母亲,让无声的抗议消于无形。这样从里到外,他没有独立的可能。母亲霸道强劲的情感,以爱的名义,造成了许多伤害。这种爱就像受损的翅膀,既不能使诗人飞翔,便是种负担。
于是诗人将他所缺乏的特质通通赋予他的兄弟克萨维尔,最鲜明的是勇敢,克萨维尔敢爱敢恨,敢于摆脱也敢于背叛。我并不同情诗人,他就像婴儿般,仍分辨不清自我与世界的边限,这让他与外界接触的举动显得异常莽撞。他一直想通过占有来证明自我存在的独立性,在慌乱怀疑、自我否定与持续性的忧郁中他与一位红发姑娘恋爱了,但他不允许姑娘接受妇科检查,他不能接受姑娘来自其他男人的触碰;连姑娘的哥哥,也因为了解姑娘从小到大的秘密让诗人无法忍受。
他试图说服姑娘:他们的爱情浓烈得能够随时死去。但这种固执而强迫的念头并不足以成为信念,也不能阻止他在朋友发现姑娘的丑陋时感到羞愧。一次约会姑娘迟到后,姑娘谎称是因为她的哥哥要潜逃至外国,实际上姑娘是去与老情人分手,而这一事实会令诗人反感,所以姑娘撒谎。姑娘没有想到的是,诗人会去举报,因为他的举报姑娘坐了三年的牢,诗人这时并不觉得自己残酷,相反他感到极大的满足,他认为他创造了姑娘的命运,以这种无理的方式占有了姑娘的命运。
而姑娘甚至没有抗议不公的机会,因为诗人已经死亡。诗人在一场晚宴中就艺术的问题与人起了争执,他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制服,然后被扔在落地窗外的阳台上。诗人无力反击,他觉得自己无法回到房间中再次面对嘲笑的嘴脸,而阳台高度不够,他又不能确保自杀的成功性,而自杀的失败又是一件他不能忍受的侮辱。权衡之下,他决定让冰冷的气温侵袭他单薄的身体,让死亡替他所受的屈辱向那些冷漠的人报复。结果,他真的因为感冒引起的肝炎而高烧身亡,多么荒谬。
黄金时代,或许从不存在
诗人以丰富的情感构造的精神世界过于炫目了,这令他看不清生活真实的面目,让他面对与现实的距离不知所措,他不理解生活的冲突与矛盾之处,这恰恰是由生活未知的本质决定的。雅罗米尔的雄心壮志在生活前一败涂地,他始终是个不成熟的人,为自己的生活悲剧抑郁而枯寂。他以为自己具备开展冒险的勇气,希望完美地维护身为诗人的自尊心,却连人际的一个微小的冲突都寻求不到解决方式,不知如何面对羞辱。
“生活在别处”是与精致的命运相遇的想象,那些我们不曾经历的、不曾致郁的,日复一日趋于完美,渐渐脱离了现实本身,成为我们观照人生不幸的避难所。我们得以摆脱日常生活中压抑我们的痛楚与泪水,摆脱愁容满面,摆脱无人问津的年年岁岁。想象力仿佛已赦免了一切,徒留一具肉身还在世间负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仍心怀不满,面对难以概括的生活逻辑无能为力。转辗反侧之际,我们善于自我安慰:或许世界上有另一个更为自由的我,生活在别处。
电影《彗星来的那一夜》中展示了平行空间而失意之时我们容易苛求环境,生不逢时是古往今来那些才情无法施展,而受生计煎熬的才子最常用的托词,就像贤臣期待君主的圣明,隐士梦想退居至山林。我们常在过去的历史进程中寻找最合乎我们理想的时代,但那关于黄金时代的想象其实非常脆弱,没有人相信自己活在黄金时代,当我们身陷其中时已失去了判断的能力,用最好或是最坏来评价都过于轻率。
我们恐惧的实际上是未知,是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力,因为我们迫切地希望保守住这个时代最珍贵的品质。之所以向往黄金时代,除开那些浪漫因素的吸引,或许根本上由于那是已知的,那一时代的命运有迹可循,掌握进程的你能够游刃有余地生存。不必担忧疾病的来袭、地震的暴力与战争的入侵,穿越最大的价值便在于让穿越者无限接近上帝的位置。而现实是未知的,人生往何处的终极命题至今存疑,而每一个选择好像都意味着对除它之外的全部可能性的剥夺,无人能承诺确定的结果。或许不该对时代过于责怪,命运的未知需要每个人以生命力来承担,需要不断地探索甚至反叛。
电影《午夜巴黎》中主人公穿越到了他心中的黄金时代即使“生活在别处”变换着环境,也不能改变生活的本质,那便是独立地面对生活本身,去远方生活,也同样如此。如果说我们仅仅渴望着从厌烦的障碍中解脱出来,远方可能只是逃避生活困难的遁词。没有一处的生活不必花费气力,不必勤勉经营,我们对生活的付出正像种子消失于果实中,春种秋收,而你便见证着耕耘与流淌的过程。生活的问题有待一一解决,“生活在别处”也并非无所作为的借口。不必燃烧着,随时都想启程,我们都需要在时间的法则中学习好好生活。
(2017.03.26)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