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做的》

作者: 榕天若水 | 来源:发表于2022-01-10 22:23 被阅读0次

    《驴得水》(《Mr donkey》)陆续看了两遍,始终难忘的是张一曼这个女人,这个女性形象。

    剧中的一段台词是这样的:由于教育部特派员的紧急到访,驴得水的事情眼看要曝露,张一曼借口准备饭菜正在窑洞外一边剥蒜一边唱《我要》。裴魁山随后也溜了出来,并向张一曼表白,畅谈驴事败露-学校解散后的生活、人生打算:两人结婚,一起到西南联大当助教。

    ……

    张一曼:昆明能下雪吗?(扬起一把蒜皮)下雪了!浪漫吧,裴魁山!

    裴魁山:你真可爱!(完全一副情人眼里的欣赏、怜爱。)

    张一曼:才知道啊!

    裴魁山:我喜欢你!

    张一曼:啥意思啊,老裴?

    裴魁山:我说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张一曼:(表情中掠过一丝讶异,或者还有一丝感动。)干嘛说这种话呀!你觉得我是那种能跟你过一辈子的人么?

    裴魁山:我觉得你是啊!

    张一曼: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呀?

    裴魁山: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所以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别人那么说你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你呀!你根本不是放荡,你就是太单纯了,所以你什么都相信!

    张一曼:我就是放荡,我就喜欢,我高兴,我愿意这样!

    裴魁山:你会这么想自己是因为别人总是中伤你,给你留下了心理暗示,但我相信真实的你不是那样的!

    张一曼:坏了!(像是心中暗说,眼睛也微微红了:这一番知己之谈,还是让她有一些感激、一些感动的。)

    裴魁山: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这么随便了!你是在伤害自己。

    张一曼:哎呀,这可怎么弄啊!(像是犯难的自语。)对不起啊,老裴,我不知道你能往那儿想!哎呀,我真的,我真的就是想活得自在点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人管我的地方,你就别管我了行吗!(起身离开又回头)对不住啊,裴魁山,从今以后,我都不会招你了,好吧!

    裴魁山:晚了!(甜蜜的意味深长。)

    她不相信爱情吗?这么美好的东西,尤其对于女人这种情感动物!相信过吧,无数次地相信过吧。只是过往告诉她,自由是更重要、更牢靠、更保值的东西。哪怕那爱情是“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说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但是我了解你呀!你根本不是放荡,你就是太单纯了,所以你什么都相信!)它都只不过是一种语言的自我催眠罢了,短暂,易醒,易逝,易衰变,易变质。所以,她是百炼成钢了,还是百炼成水了呢?总之,她清醒了,真正地看开了、放下了,归依了水的无滞无碍、不拘无阻、轻灵通透。

    如果像顾老先生讲的,文学可以分为力的文学和韵的文学,那么这段台词可谓全占了,有力,亦有韵。有力,是因为两人世界观、人生观、情爱观的错位。有韵,不仅是开头《我要》在这远离城市、远离战争的荒远之地所渲染、设定的浪漫氛围,不仅是裴魁山由心而溢于言表、陶醉其中的幸福甜蜜甚至崇高感,更是张一曼看似顽世不恭的对自由之纯粹与底线的坚守;还有观念的错位中,两人情感的平行相映,以及偶尔那么一点点若即若离的交会,以及一曼这个女性形象水样的清澈神秘,以及她对情感恰到好处的表现和把持……

    如果女人真是水做的,或者真有水做的女人,那么张一曼当之无愧是一个。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她的良善,她的无争,她对固有道德吾行吾素的无视(不是挑衅,只是无视。)某种程度上讲,张一曼就是这句话的形象化、具象化——严重怀疑,编剧或主创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时候,也想到和参考了这句话,或者,这个形象就是按照这句话量身定造的?

    女人是水做的,这是宝玉的发明和发现,然而宝玉所谓的“水做的”只是指它的清澈洁净以及柔弱;至于水的自由、无形、上善不争,他却没有想到,或者还没来得及想到。若是把一曼放回到大观园里,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回去的——那是少年人的天堂、少年人的伊甸园,但可以想见,宝玉对于一曼也一定是敬重怜爱的,就像对其他姐妹一样,起码也会像对尤三姐那样充满怜惜和敬佩,虽然一曼没有尤三姐的锐利和刚烈。若是把大观园中的女孩子放到一曼的处境和位置,恐怕也多半会见光而死,没几个能幸存下来,因为她们还没有一曼那样的力量——水的力量,自由不拘、无为不争、轻灵通透,甚至那么一些些浑沌。

    警幻说,宝玉对于女子是意淫,并说宝玉是古今第一大淫人也。意淫,绝不是一个贬义词。淫,这儿是过分的沉湎、沉溺、沉浸的意思。意淫,百度百科上是这样解释的:“意淫是一个中性词,它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人对自己求之不得的事物的心理愉悦与追求。仅仅将它与性关联,是失之偏颇的。意淫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思想碰撞的结果,是一种激发潜能的存在。实际上‘意淫’和‘淫’并没有什么关系,意淫主要是指不切实际的、过分的幻想(并且这种幻想一般不可能实现)……”宝玉说女子是水做的,是出于对女孩子心性洁净灵透由衷的欣赏、爱慕和呵护,他甚至奢望、幻想能保护这种洁净灵透永不被污染、破坏,只可惜,他亦不过是一泥菩萨而已!

    而一曼,她是男人们欲望的对象,男人们可以对她有不洁的幻想或想法,但她也有自己的自由和选择,男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她也得到她想要的。性在她这里并不含有道德的成分,或者说性之于她是一种袪魅之后的存在,那些几千来人为的遮蔽和强加在她那里被一下子抛掉了。“处众人之恶,故几于道。”道,即事物的本真状态;“众人之恶”才是对事物的遮蔽。人们或人类社会对性神秘化、禁忌化的渲染和设定,以及对女性身体和地位的限定、贬低和妖魔化,才是“众人之恶”,才是不怀好意的遮蔽。

    只是,“几于道”,她的道是什么,自由而已,身心的自由、灵魂的自由,具体而我,也就是一个人的自由,一个女人的自由。这种自由,祛除了政治,袪除了道德,袪除了爱情,袪除了一切粘滞的人间关系,有着近乎透明的质地。正如裴魁山所说:“你根本不是放荡,你就是太单纯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单纯吗,她是浑沌未开、天真未泯的吗?当然不是,她是那个时代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她也一定经历过爱情,更数数经历过爱情的欺骗和伤害,所以才逃到这荒僻之地,她就是想换一种活法,就是想保持一种看似没心没肺、无忧无虑轻而透明的生命状态。这是她自主的选择。正如她自己所说:“我真的就是想活得自在点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人管我的地方……”自在,莫过于水,无形无状,随物赋形,无为而无不为,唯是清明自守——守住身心的自由,守住个人的尊严,守住美丽的权利,这是她的底线。

    “夫唯不争,故无尤。”然而,处于世,处当时之世,不争,即可无尤了吗?非也。尤,并非争或不争的结果,此二者并无必然的因果关系。以社会、道德之蛮横霸道、荒诞无常,它突入、截断、劫持任何逻辑的关系和环节都是不奇怪的。以个人之微小渺弱又能抵挡了什么呢?“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一个战乱、腐败的时代、社会,仁于普通个人不过是奢侈的侥幸而已;刍狗无命,更妄谈个人人生的选择、生活方式的选择等等微末之事。

    虽然最终“三民小学”的每个人都成了这场驴事的牺牲品,每个人都在这场明目张胆的阴谋中改变了人生、扭曲了人性——就连驴得水也终被杀了吃肉。就人而言,就个人而言,张一曼才是裹挟在这场驴事之中的最大牺牲品——在极尽污辱和折磨后,她疯了、自杀了。有一段对映的台词是这样的:

    假冒“吕得水”的铜匠为泄私愤和私恨,胁迫其他教师辱骂张一曼,裴魁山出于私心报复奋勇站出

    ——

    裴魁山:张一曼,我就实话实说了,你就是个臭婊子!你原来在城里干的那些事儿谁不知道!你就是个过街老鼠,你好意思挑三拣四啊!你真不要脸!你配吗!你有什么资格挑别人!有人睡你那是给你脸!你连婊子都不如!婊子那么干是为了钱,为了活着!你呢?你倒贴!你真贱,你比婊子都贱!你知道你在男人眼里是什么吗?就是个公共厕所!你走到今天,就是你自己作的!(孙校长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过来硬拉他走,他一边挣一边继续谩骂)你是活该!这是你的报应!报应!我当初怎么看上你了,我当初怎么瞎了我的狗眼!

    伴随这段台词的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真是又讽刺,又应景,又恰切,纯黑的黑色幽默!

    这不止是道德审判。什么狠毒骂什么,什么伤人骂什么,真过瘾,也真伤人!可能也只有裴魁山才能骂出如此水平,如此直入骨髓,如此污。同时,其本性和心底也完全晒出,全非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灵魂之爱,而只是“得之我该得,不得我必复之毁之”的私欲占有。真是小人难养,恩爱时一切都好,不爱时一切俱为仇筹。此一番狠话,若不在此时放出来,假如真的结了婚,也一定会在之后生活的某一次冲突中释放出来,因为那就在他的心底,一直,就是他爱的潜台词。他的爱一方面是私欲的占有,另一方面不过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施舍罢了。

    这是两个男人合力的报复,也是社会的报复。她的伤害出于无意,而他们,一个城里来的大学教师,一个只字不识的铜匠,人性的暗、恶均得以淋漓的释放和发泄。

    张一曼这个女人可以存在吗,可以在空气中存吗?亦或存在过吗?民国之地、之时,也真可以出这么一个水样的人物,灵肉俱轻,自由自在,虽然,微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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