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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就在他住院期间，单位里却发生了不小的波澜:国家把这家企业卖给了个人了！
其实企业要改制这事哄嚷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国家“振兴老工业基地”，国有企业改制、合并已经成为了大趋势，他们公司已经算晚的了。可是一两年过去了，光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大家也都麻木了，这下公司突然宣布改制方案，全傻了眼——原来上面一直没有停止这方面的运作，只不过各方面利益没有平衡才没有公布罢了。方案公布之后，首先叫起来的是车间主任之类的中层干部。因为此次改制，主要关照的还是公司老总、副总、部长一级，对中层考虑的就少得多。现在公司里中层超员严重，人浮于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一个弊病，只不过原来企业靠惯性运转，无力改革，一旦改制之后，新老板才不会花高工资养活一堆闲人呢。方案里说，要把所有的现中层干部都解除，择其优者竞聘上岗，其余的，愿意留下的到一线当工人，不愿意的全部走人！到一线当工人，面子上下不来是一方面，主要是这些人长期只动嘴不动手，业务早已荒疏，到一线当工人，用不了多久，也会失业。相对来说，普通员工则平静得多。因为这次改制主要要点就是让有能力的人得实惠，让混饭的失业——谁当老板，也得用人干活，即使此地不留爷，还有留爷处，只要技术在身，没准儿还人挪活呢；那些平时瞎混的人，早就知道一旦改制就不会有自己的位子，大都事先找好了退路，有些人跟着起哄，不过是想趁乱多捞点好处而已。
像高良姜这样大学毕业的技术员是不用担心下岗的。方案里说了，欢迎他们留下来继续为新企业效力，不过如果想走，也不强留，不但不收违约金，还给一笔买断工龄钱。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各种消息纷至沓来，还是让他有些心慌意乱:走还是留?走，无疑是摆脱眼下困境的最好方法。五年多来，他把自己流放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心如死水，表现不好不坏，既没被训斥、也没被表奖过，可能领导就从来没有注意过他，岗位一直没有变化过，工资条上的数字也是随着大流水涨船高，从来没主动起过什么波澜，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还有一件事，如果走的话，倒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和黄丹的关系画上句号——她土生土长的，又是小学老师，即使她想跟他走，他们家也是不会让的，何况你高良姜何德何能，让人家跟你走呢？别做梦了！可是如果真走的话，这么多年来，他根本就没留心过行业的发展，天地如此之大，他该去哪里呢？而且换个地方，就一定比现在好吗？留的话，一切就简单多了，可是他真甘心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这个地方混一辈子吗?他在这里自我惩罚，又有谁在意呢？
石决明这个家伙，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这天上午，风和日丽，白薇扶着武光走出病房，两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闲闲地说些笑话。眼看春天既将过去，无风无雨，不冷不热，这正是在北方最难得的一段美好的时光。天蓝得让人几欲发狂，那蓝色透过浓密的树叶的缝隙滴落下来，在人的心里汪一泓清凉。背后一树不知名的花开得正艳，像一树燃得正旺的火。在这样的环境里，心里说不出的惬意，又有些莫名的惆怅。
说起来还真有点缘分呢。看着坐在旁边的这个家伙的侧脸，白薇心想。那天，要不是陪男朋友去电脑城看电脑，她根本不会上那边去。因为一点小事，两个人吵了起来，她一气之下一个人出来，准备回家。她刚来到外面，就看马路上围了一堆人，说是撞着人了，她跑过去一看，一个年轻人人躺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就是眼前这家伙。那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她也没往心里去，因为这对她们这个职业来说，实在是平常得很的事。后来在医院里，他醒了之后，她才发现，这家伙挺有意思的——不光她这么觉得，所有的医生护士都挺喜欢高良姜的。按常理说，住进医院里，非病即伤，饱受病痛折磨，谁也没个好心情是正常的，可是对她们来说，每天看到都是痛苦不堪和愁眉苦脸甚至愤世嫉俗的面孔，难免觉得压抑和不开心。高良姜呢，好像从不把自己的一身伤放到心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一副神游千里之外的忧郁模样，可是你一到跟前，他一张嘴，却能让你开心不已，不，他不是插科打诨、油嘴滑舌那种，他属于那种冷幽默，他自己不动声色，却能让你哈哈大笑，他夸人从来不明说，却能让你心里甜甜的。当他不说话看着你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坏笑，让你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要说缺点，就是有点太帅了——她知道，在许多女孩子那里，这是优点，可是在她白薇这里不是。她男朋友就是又高又帅的那种，从小到大被人捧着，被惯坏了，什么事都以自己为中心，别人都得围着他转，你为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他自己却半点也不肯付出，一张嘴永远都是别人的不是，怨天尤人的，就是不知道反思一下他自己。所以别人都羡慕她找了个好对象:人帅，工作好，收入多，家庭条件好……只有她自己明白怎么回事。爱情这东西，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或许是最初的新鲜劲儿过了吧，最近两个人吵得越来越凶了。现在她下了班也不想回家，回了家父母跟她叨咕的也是对象那点事儿，烦死她了！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想地坐在这里，旁边有人逗你开心，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花草树木，看看飞来飞去的蜜蜂和蝴蝶，多好！
高良姜虽然不知道白薇的心思，但是也觉得很放松，很享受。刚住院那会儿，黄丹因为成天不上班陪他，耽误了七八天功课，学校已经很不高兴了，再说眼看学生快考期中试了，她在这么耽误下去，家长都该有意见了，看他生活也能自理了，便回去上班了，只是在中午或晚上赶过来陪他。这样一来，他的旁边如同退了潮的海滩，冷清下来。不过这对他来说，倒是一种解脱。自从住院以来，他对黄丹的负疚感越来越重，多少次他都想说:“你别再对我这么好了”，或者干脆说:“我们分手吧”，可话到嘴边却张不开嘴——他再混蛋也知道黄丹对他的感情，人家对你一片深情，你怎么忍心用无情的伤害作为回报呢？他明白，长痛不如短痛，可是就是下不了狠心。高良姜啊高良姜，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了，上学时候的那种杀伐果决哪里去了？相比之下，还是和白薇她们这些护士在一起时更开心，没心理负担。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她说话，不像别人那样小翼翼绕开他可能落下残疾这件事——正是他们有意的躲避，反倒让他时时刻刻地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白薇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就是有点残疾又怎么样呢？你没看到那么多人连腿都没有了，不还是活得那么开心吗?”让他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人从沮丧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正是因为这个，在他的内心深处，还真对她有点依赖呢。
白薇突然停止了说话，向他的另一侧面望去。高良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灿烂的阳光里，站着个肚子上像扣了一口锅似的胖子，正笑嘻嘻地望着他。“胖子！”高良姜一声大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震得一地的阳光也晃来晃去，伴随着这阵笑声，他不顾自己的一条腿还不能吃力，猛扑了过去。
白薇吓了一跳，刚想提醒他，两人就已经搂在了一块。和高良姜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激动。她意识到，如果说高良姜是一片大海的话，平时和她一起的开心，不过是海平面上的几朵浪花，海底到底什么样子，她还没见识过呢。两个大男人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使她也被感染，脸上浮现出了淡淡地的笑意，心里却泛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酸意。
别走，我们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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