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家里办的葬礼,即使是现在回想,依然觉得很可怕。
你回到那个一个月前才来过的屋子,只是这次在门口对着你的,是一个躺着不动的人。屋子里从来都不太亮堂,只有那一块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帕子是那么显眼——一只飞累了的鸟,停下来不想再动了,也没有莽撞的呼吸惊动它。
我曾经在初中时问过自己,如果真的有朝一日在爷爷的葬礼上,我究竟会不会流下眼泪,我害怕不会。我自认和爷爷不算太亲,没办法像曹文轩文字里的小姑娘那样哭得痛彻心扉。我曾经和同龄人谈及身边人的死亡,谈到一丝茫然与后悔。之前所有有关此事的想法,全都被那张白帕子擦干净了。
我害怕。害怕。真的害怕。害怕那张白帕子,害怕得不得了。
老爹掀起帕子让我看看爷爷,我第一反应是摇了摇头。我不敢看,那种恐惧我无法付诸文字,不是恐惧那张脸会多可怖,更多的也许是害怕看了之后我会怎么样——有什么东西会彻底地被画上句号。留下一片空白的稿纸,却没有语句能写下。
我瞥了一眼便没再多看,只记得他真的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今天他睡得有些早,有些久,困到来不及躺到屋里的床上,困到嘴上叼了一枚铜钱就过着他的大衣,垂着脑袋,沉沉地睡下了。
是谁在我哭的时候给我为系上了白绫,又是谁在我的鞋上系了素色的花朵。我第一次知道这种轻薄的东西居然会勒得人喘不过气来,会让人抬不起脚步。我没有孝衣,只有身上一件白色的毛衣,混在一片白色中间。我不知道不同的孝衣是否有不同的意义,系在我额前的白布是粗糙的麻布,泛着土色,扯开时的线头像蛛丝一样挂在肩头,一切都显得那么仓促,那么不尽善尽美。
我回来时已经过了中午了,按平日里上午就要给去世的人烧了纸车,而这次却拖到了下午。纸扎的马车——手艺并不算是精湛——杵在门前路的中间。驳杂的素色从大门倾泄出去,潮水似的,只是这潮水卷动的不是浪花,是火,是烟。老爹拎起他的外套,从他的身上扫过;再从太师椅上扫过,架出门外,就算是一趟送行。你伏下身,是潮水涌到岸上;香参差地投向纸车,是卷起的浪头;火焰混着黑色腾起,是击起的浪花。然后潮水退散去,留一片旱地让马儿去奔跑。
我想那辆车如果真的爷爷能收到的话,他会嫌弃那匹矮脚马的,说不定跑得不快,颠得他难受,他会气鼓鼓地抽几下,然后跳下来的。
我觉得中国传统的信仰和仪式本就带着一丝诡秘的气息。事死如事生本就带了些神鬼的意味,香灰的小丘上参差的残香之中是一截白色的蜡烛静静地烧着,桌下则是摆成十字的香,更多了点道教的说法。我不知道诸多礼数的意义,我只盯着积聚在火苗下的烛泪,感觉那截蜡烛燃了好久好久,似乎能燃上一整天。
又或者入棺的仪式。漆黑得发亮的棺椁一抬进来,这个屋子都显得小了。人躺进去了,要取下口中的钱币,在他的四周塞上他床头大木箱里的新衣服,用香量好齐平的高度。之后铺上喜庆的赤色缎子,又撒上棉花,在上方钉上一层白布,算是结束。这之后,再在棺椁前挂起白布,垂下的边缘参差不齐,用以遮灵,这一夜的诸事算是礼毕。
我听到大人们说钉棺要等到明天早晨,心里居然有点庆幸。我总还觉得这木匣子挤得人不舒服,不过一会里面的人就要抱怨的了。那一个下午我真的像个傻子,听到一声咳嗽,就往那边一瞥,却总没等到什么奇迹。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我看着院子里纸扎的捧着元宝的男童女童,桌上摆的明净,风吹起没压住的粉色的纸,桌下是装着折的金元宝——都有着我猜得到猜不到的说头。明净上的字是交给大伯写的,他会写毛笔字——可是我总觉得他写的没有过年时送过来的对联好看——字的大小也不一致了,写着写着便歪向左边了,墨洇了一团在短横的中间,“考”字也笔误成了“孝”——换了一支笔,写了两三张,才算写完。我抬起一直按着粗糙的纸权当镇纸的手,低劣的染料甚至沾到了手指上。说起来也有意思,为什么这种时候用的不是正红,而是这样的粉色呢?我是不明白。
说到这里,尽管这是第二天出殡的事,但姑且在这里讲。第二天屋里屋外挂上了白纸黑字的挽联。爷爷家的对联向来是大伯执笔,霄霄哥拿下来贴的——这次也一样。只是没有隔一年再来,才一个月,就急匆匆地拿了过来。浆糊刷在还未褪色的红纸上,白色盖了红色,黑色盖了金色——我真的好想让他停下。
过年时对联是我们俩和老爹一起贴的。贴爷爷屋子的门口的联,我翻捡对应的横批时不无可惜地说:“贴错了,这个对的才是长寿的横批,这一联应该挂在爷爷屋子的。”
现在想,如果那时我贴对了,会不会祝福能送到他那里,我还有机会再陪他过一个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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