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着易碎的瓶子

作者: 小禾的故事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20-07-15 15:33 被阅读0次

    凌晨5点半,陪父亲去杭州看医生。

    前几日病理报告出来,父亲把结果单独发给了我。心往下一沉,情况怕不容乐观。如若不然,父亲该会在群里说一下的。在我们家,坏消息第一个要避开的总是母亲,她骨子里敏感多疑,任何事第一念就是奔最坏的地方去——同样的情况,在别人可能是八百里秦川,而于她,往往可以想象成各色滩涂和险境。

    发过来的病理报告怎么都打不开,心急,让父亲发截图给我。

    两个"重度"加淋巴结增生。父亲说,上次手术就是两个"重度",怕要第二次手术。父亲的声音有些低沉,电话里听不出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的缘故,还是心理负担重。

    "我陪你去看,别的都不要想,一切听医生的。"我与父亲都没有多说什么,有种禁忌横亘在话筒两端,好像一说出来,命运的指针就可能发生偏移。

    一路,父亲与我聊些天。他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此刻他跟我聊"安乐死",聊那些七十几就没熬过去的老同事,说七十岁大概就是一个人的难关……我听得出来,他的言语里,笼着层说不清楚的"深秋照秋雨"的气息。车窗外阳光还没出来,天色晦暗阴沉。我的不安被放到无限大,胸口像硌着块粗粝的生死令牌。

    这几年,父亲的衰疲是看得见的,除了病历本上记录着身体故障的频次和密度,这个长期生活在病痛酸雨区的老人(至今还有症状查不出渊薮),这个在相互抵牾的各式药物中寻得一线微光的老人,削瘦的身体早已像一柄薄薄的刀刃,割得我生疼。

    预约了八点半,医生迟迟未到。名医诊室门口,人群集聚,像一尾尾沉溺于水底的鱼。在这个地方,病历还保持着现在进行时,有着被书写被修改的可能,就是对每一个幻想着"疾病乌托邦"的人最大的安慰,即使病历上的内容语焉不详,病案模糊。

    此刻,鱼群沉默,表面有多平静,背后就有多叵测。

    医生是个50左右的男人,笑容和善,因为已经多次打过交道(包括手术),关系不说亲近,也已是十分熟黏。他笑着跟父亲打招呼,称他"老周"。

    松口气,看惯了医生高高在上的脸色(仿佛患了病是很不检点、很不识时务、很活该的结果),看到这么张有笑意的脸,让人连带着对病的疑虑也打消了些。

    "医生,这次活检报告结果不太好,你给看看。"父亲递上一堆近一段做的复查数据。

    医生翻看着检查单,脸仍是和气,但好一段没有说话。

    心又开始往下沉。

    怎么了?真的情况严重需要第二次手术,一切如来时预估的一样吗?我差不多有点绝望。

    我盯着他看,想从他的身体,他脸上的表情,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端倪,只是不敢开口,生怕在他宣判之前,被自己的一开口给断送。

    医生略停顿,抬头,说:"还行,血液指标、CT都还好,病情的发展也是在正常态势。"

    "那要不要手术?"父亲终于问。

    "不需要。你的胃就这样了,不可能再恢复。有些情况不再差下去,就已经是好的结果了。还是半年复查吧,自己多来医院做做吹气,关注一下幽门螺旋杆菌的指标。今天也做一次吧。"

    "真的不用手术吗?"我再问一句,一直拽紧的拳头稍稍松开了些,手心早已湿漉漉。

    "不用。半年复查。"医生看着我和父亲笑笑。他大概已看出来,我们刚才,不,是前些日子怎样在一段悬崖间摇晃的钢丝上行走。

    带父亲去吹气化验。虽然腿还有些软,但心已然松弛下来。

    等待结果。中途给母亲打一通电话,忽然有眼泪迸发,有点控制不住。我想,什么时候我竟这么脆弱了?

    吹气结果出来,指标偏高。脑袋里又一片白茫茫。

    复回医生处询问,说是胃部有菌,活检中的淋巴增生就是因这而起。需吃药杀菌,14天后复查。

    走出医院,阳光普照在我们身上,父亲的脸上有我许久未见的释然与安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对病痛和死亡的恐惧越来越加剧,乃至放大到每年体检前皆有几日不得安睡。认识的,不认识的,正常的,意外的……疾病、死亡的消息越来越多,得出的结论是发现死亡大多毫无先兆,不一定由典型症状或疼痛衍生,且与人之良善并无关系,只跟人的运气相关。

    死,它知道人们越来越警惕,所以它越来越有城府。它穿着软缎鞋,如夜行的猫,蹑足,弓背,在身体的某处悄然呆下,尔后在身体里做有毒的旅行。

    以前不惧,是因为它离得远。

    而今,忽然就怕了。

    是因为面对自己,面对一家人相关的病痛,还是因为人到中年,神经和骨骼都开始日益疏松脆弱?

    举着身体这只易碎的瓶子,梅雨柳絮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颈椎痛和儿子的鼻炎,而非"一川烟雨,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的感喟;一杯酒,不是激发"百杯须痛饮,一枕拼春醒"的豪情,而是担心它与血压、肠胃的紧密联系。微信里的几个医学公众号,每日读来,比床头任何一本诗歌小说都来得实在与诚恳。

    夜里,松口气。雨声淋淋沥沥。群里女人们聊着体检的事,结节、肌瘤,高回声低回声、钙化斑、结节影……每一个名词都阴影重重,凶蛮、陡峭,张着锋利的牙齿。

    梦里,或许仍难免为下一程路忧心,可是那又怎样?今夜,我的指尖触着自己的皮肤,温的,血液在底下拍打,秋天的潮。

    体检报告还未抵达,这一夜,你暂且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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