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美玉”就是“妙玉”,“泥垢”与判词中的“淖泥”都是喻不洁之地。妙玉出身于苏州一个“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才出家当了尼姑。她“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也是大观园中的一位姣姣者。说她“洁”,是因她嫌世俗社会纷纷扰扰不清净才遁人空门,这是一层含义;她又有“洁癖”,刘姥姥在她那里喝过一次茶,她竟要把刘姥姥用过的一只名贵的成窑杯子扔掉。她想一尘不染,但那个社会不会给她准备那样的条件,命运将把她安排到最不洁净的地方去。
有一条脂批说: “瓜洲渡口……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推测起来,她可能在荣府败落后流落到瓜洲,被某个老朽不堪的富翁(枯骨)买去作妾。这是多惨的悲剧。这应该是“终陷淖泥中”的含义,与高鹗续书写的被强盗掠去有别。
来自苏州的带发修行的尼姑妙玉,原来也是富家小姐一。她住在大观园中的栊翠庵,依附权门,受贾府的供养,却又自称“槛外人”。这正如鲁迅所揭露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实际上她并没有置身于贾府的各种现实关系之外。她的“高”和“洁”都带有矫情的味道。她标榜清高,连黛玉也被她称为“大俗人”,却独喜欢和宝玉往来,连宝玉生日也不忘记,特地派人送来祝寿的贴子。她珍藏的晋代豪门富室王恺的茶杯,对她也是个讽刺。她有特殊的洁癖。刘姥姥喝过一口茶的成窑杯她因嫌脏要砸碎,但又特意把“自己日常吃茶”的绿玉斗招待宝玉。所谓洁与不洁,都深深打上了阶级和感情的烙印。她最后流落风尘,好象是对她过高过洁的一种难堪的惩罚。象妙玉这样依附于没落阶级的人,怎么能超然自拔而不随同这个阶级一起没落呢!
有人说《红楼梦》是演绎“色空”观念的书,这无论就作品的社会意义或作者的创作思想来看,都是过于夸大的。曹雪芹的意识中是有某种程度的“色空”观念,那就是他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但《红楼梦》决不是这种那种观念的演绎,更没有堕入宣扬宗教意识的迷津。曹雪芹对妙玉这个人物的描写,很能说明问题。作者既没有认为入空门就能成为一尘不染的高人,也没有因此而特意为她安排更好的命运。
原稿中妙玉的结局与续书所写是不同的。续书写妙玉的遭劫是因为强人觉得她“长的实在好看”,又听说她为宝玉“害起相思病来了”,故动了邪念。这与妙玉的“太高”、“过洁”的“偏僻”个性又有什么相干呢?这倒是续书作者一贯意识的表现:在续作者看来,黛玉的病也是相思病,故有“心病终须心药治”,“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一类话头。问题当然并不仅仅在于怎样的结局更好些,而在于通过人物的遭遇说明什么。续书想要说明的是妙玉情欲未断,心地不净,因而内虚外乘,先有邪魔缠扰,后遭贼人劫持。这是她自己作孽而受到的报应。结论是出家人应该灭绝人欲,“一念不生,万缘俱寂”。这也就是程朱理学所鼓吹的“以理禁欲,去欲存理”。而原稿的处理,显然是把妙玉的命运与贾府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妙玉悲剧所具有的客观意义,就要比曲子中用“太高”、“过洁”等纯属个人品质的原因去说明它,更为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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