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的率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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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谈男说女的文章，我读过的也不算少了，不过大多是读后即忘。当然，也会记住一些个性鲜明的文字，或直率，或幽默，或清婉。但要像苏青这样将谈男说女的文章写得无所顾忌的，我倒是很少有看到。

有人说看苏青的文章有点像听李敖说话，大胆，尖刻，有些句子直白得近乎粗俗，有些观点也太过偏激，但推究起来倒也不无道理。这样的文章，要是让脸皮薄的人来看，或许是会脸红的。且看她是如何《谈女人》的：“女人是神秘的！神秘在什么地方，一半在假正经，一半在假不正经……一个善于脸红的女子并不是因为正经，也许她的心里更加迫切需要，而脸上的表情就不免讪讪的。同时非常明朗化的女子也并不见得因为她的脾气如同男人，也许她是有欲望的，她想缩短男女间距离，而得容易同男人接近。”

同样是写女人的文章，梁实秋的文笔就要比苏青婉转得多：“有人说女人喜欢说谎，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税，便很容易致富。”但他所举的例证，我感觉太浮泛，比如“一个女人若是因为炭贵而不生炭盆，她必定对人解释说；冬天生炭盆最不卫生，到春天容易喉咙痛！”或是“女人表示愿意陪你去街上走走，其实她是顺便要买东西。”这些例子都是无伤大雅的幽默话，换言之，梁实秋所讲的真话还是相当有限的，起码他这些话还不至于会招来他人的抗议和骂声。再来看看苏青说的话，却是直截了当得让人难堪。比如她说：“我对于一个女作家写什么‘男女平等呀！一齐上疆场呀！’就没有好感，要是她们肯老实谈谈经期内行军的苦处，听起来倒是入情入理的。”我们可以想象，当这些女作家看到苏青这番议论时，自然会觉得很不舒服，甚至还会相当地怨愤。

大凡人都喜欢听好话，反感逆耳的真话。所以，比较起苏青率直的真话来，也许人们更愿意听这样的赞美之辞：“世界上若没有女人，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这是冰心赞美女性的文字，类似这样的溢美之词在她的文章中是经常可见的。然而，客观地说；冰心的文字虽然很美，但要说到真实性，却不如苏青说的话实在。这就像是经过精心修饰的美图，尽管画面看起来很美，但有时却可能是虚假失真的。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真话难听，真情难表。有多少人会像苏青那样敢想也敢写的呢？不要说当代少有人会这样来写，即便是在苏青同时代的作家当中，除了张爱玲，其他还真难找出风格相近的文章来。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像苏青这种大胆直言的写作风格，会招来谩骂和抨击，应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让人叹服的是苏青对待骂声的淡定。就如她说的：“我的文章是自己的文章，发表在哪里，有什么非议，只得由它去吧。据说艺术家之类应该‘爱惜羽毛’的，但我实实在在却只求果腹，换句话说，便是‘吃饭第一’。试问身先不存，毛将焉附？这也是古人曾经说过的，不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

读苏青的文章，看她表达的观点，给人的深刻印象，就是不加任何掩饰，也不在意任何忌违。这种风格在她的随笔作品中尤其显得突出。比如同样是论说夫妻关系的，古人称道的是“举案齐眉”的典故；今人赞美的是“相濡以沫”的境界，然而，在苏青看来却是：“夫妻之间顶要紧的还是相瞒想骗，相异相殊，我不使你看到早晨的眼屎，你不让我嗅着晚上的脚臭，始有美感；我不懂你文章多好，你不知我刺绣多巧，便存敬意。闹离婚的夫妇一定是很知己或同脾气的，相知则不肯相下，相同则不能相容，这样便造成了离婚的惨局。”

苏青的这种观点，乍看起来恰好同“相知相爱”的婚姻观相左。按常理来讲，夫妻之间，就应该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不拘泥小节，不掩饰缺点，这才是忠诚，这才是真爱。殊不知由于各自生长的环境不同，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自也各不相同。所以，当这些生活小节完全暴露在对方面前时，必然会影响到其在婚前留给对方的美好形象了，于是，婚姻关系渐渐出现阴影也就可以想见。就说那个口无遮拦的李敖在狂热追求到大美人胡茵梦之后，不也直白地讲过“美人便秘与常人无异”的话吗，这也印证了苏青所持观点的入情入理。

不过，记得曾有人说过；苏青的文章写男人的不如写女人的深刻，写大事的不如写琐事的精彩。我觉得，这种说法颇能概括苏青的文章特色。比如在《谈男人》中，她是这样挖苦男人的：“内心苦思的人看来多是规矩的，在学校里成绩好，到社会上做事稳当，许多安分守己的女子以为这便是标准丈夫了，殊不知这些男人最可能犯手淫，结婚后很难得到两性的快乐。”天知道苏青是如何得出这种结论来的？但这也表明了她对男人世界的了解是不够的。再来看看她是怎样描写“怕妻男人”的：“男人怕太太，似乎说不出理由，也可解释为省事，但恐怕有许多还是因为性能力不足之故……自己觉得惭愧，抱歉，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处处退让，这样便变成怕老婆了。”这种推论真是牵强附会到近似笑话了。

我不知道其他“怕妻男人”是否真像苏青说得那样，是“因为性能力不足之故”而惧怕老婆的。但就我所认识的“怕妻男人”来说，他们“怕老婆”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因为热爱家庭，有的是珍惜夫妻感情，有的是为了顾全大局，有的是生来性格怯弱，还有的是以前做了有愧于妻的事情，或许也有苏青说的那种“怕妻男人”，但这决不会是多数。不过，有一点倒是能肯定的，即多数 “怕妻男人”，他们大都是顾大局、懂克制、重感情、爱家庭的男人。

由于苏青自己是女人，所以，对女性的心理活动，她自然很清楚，也分析得很透彻。但她在谈论男人时就显得似是而非、失之臆断了。比如她说：“人人都说这个世界是男人的世界，只有男人在你争我夺……其实这些争夺的动机都是为女人而起；也许他们不自觉，但是我相信那是千真万确的。”她这种观点，在我看来，作为女人的苏青有点自恋过了头。这可能吗？坦率地说来，男人之间的拼搏，说得宏观些，是为了国家；说得微观些，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利。

但若换个角度来看，苏青的这些论断，不也同样表现出她那种豪放爽直的性格。平心而论，要像苏青这样的女作家及文章风格，如今只能用“罕见”两字来表达了。纵览当代女作者写的文章，感觉像冰心式的清丽婉约，黛玉式的自怨自艾，或是不食人间烟火式的居多，甚至有些男作者写的文字，也是优雅纤弱得让人觉得虚幻。相比之下，我更觉得苏青文章的好。我很欣赏苏青那种心直口快的性格，喜欢她毫不虚伪的文章风格。品读她的文章，就像听表里一致的人说话，没有言不由衷，没有矫揉做作，没有人云亦云，更没有假话连篇。看她的文章，不仅给人以实话实说的爽快，也给人以贴近生活的感受。我相信，比较起那些空灵缥缈的抒情散文，苏青的文章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是这样，就是在当代应该也会如此。只不过因了苏青的人生经历及真话难听的文章风格，如今似乎少有出版社敢重版她的作品，这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