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轰炸结束,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空气中充斥着火药和血液混合的味道。建筑损毁,房屋倒塌,尸体和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克力米和战友遵照盟国军队的指令,踏着满地清冷的月光前来清理战场。一轮圆月还挂在天上,地平线上的晨光穿过薄雾,照在泰兹伊玛茨·克力米高耸的鼻梁和凸出的眉骨上。眉骨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仿佛深秋的潭水一般,深邃寒凉。那抹深邃和寒凉,此刻正锁定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小女孩跪坐在距克力米几步远的地上,无措地拉扯躺在她腿旁的妇人。妇人浑身血污,明显已经死透了。可能是感觉到被人窥视,小女孩抬起头看向克力米的方向。小圆脸,大眼睛,黑色的齐颈短发昭示她本土人的身份。从面目上看,小女孩与妇人应该是母女。妇人死在刚刚的那场轰炸中,死在现代化的炮火之下,再也给不了小女孩任何的安慰和保护。
战争是残酷的代名词,它与死亡形影相随。作为军人,克力米深深懂得对这个词所包含的神圣和热烈、残忍和无奈。但是眼前这个小女孩显然不懂。她不懂死亡,也不懂战争,更不会区分朋友和敌人。面对突然出现的白皮肤灰蓝眼睛的军人,她的眼眸里除了探究和好奇,再无其他。根据国际公约规定,交战国双方不允许有组织地屠杀百姓。但是借着战争的名义草菅人命这种事,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根据军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克力米应该举枪射杀小女孩,以绝后患。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没有那么干,而是俯身抱起小女孩,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你现在安全了。”小女孩任由克力米抱着,乖顺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克力米抱着小女孩,踏着刚刚探查过的战场,回去了军营。他们的身后,一轮惨白的月亮天边的一抹玫瑰红和头顶的一轮圆月正挂在天上。
谁也没有想到,克力米这一抱,抱出了一段跨越六十年的父女情。
克力米把小女孩抱回兵营。长官很生气,“克力米中士,我提醒你,这里是战场,不是福利院;你是军人,不是幼儿园老师。你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是啊,自己都生死难料,如何保护一个懵懂的孩子呢?克力米无法反驳长官,但抱着小女孩的手却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她的父母和乡亲手里没有武器,身上没有军装,但是他们都死了,死在凌晨的那场轰炸中。”克力米看着长官的眼睛说。他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清晰。
长官不说话,半晌他站起来走到克力米身边。小女孩缩了缩身子,头紧紧贴着克力米的胸膛。长官举起手,在小女孩面前慢慢张开。一颗裹着金闪闪的橘黄色外衣的糖果静静躺在他厚实的手心里,“联系上战时孤儿院,就把她送走吧。”长官把糖果放进小女孩手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克力米说。不可否认,孤儿院系统地教育和相对轻松的环境更适合她成长。克力米举手行礼,转身出了营帐。
战时孤儿院没有固定处所,几番尝试他们也没能联系上。克力米的坚持,给他和小女孩争取到了两年相互陪伴的时光。‘艾拉’是他给小女孩重新取的名字,以纪念他们的相遇那天的月光。在克力米的国语里,艾拉是月亮的意思。
②
十月份的安卡拉难得晴朗,结束了几天的阴雨,天蓝得一尘不染。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纱,一半照在墙上,一半洒在克力米的白发上。八十五岁的克力米精神依然矍铄,只是皱纹还是在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就像陶瓷花瓶里那束郁金香,尽管营养业水分都不缺乏,但毕竟已经过了花期。花朵低垂,颜色暗哑。午饭后,妻子和女儿都回卧室休息去了,整个客厅都留给了克力米。克力米没有午睡的习惯,他宁愿利用这个时间读书看报。沙发角几上那本书,看来经常被翻阅。书的封面大背景是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战场,战场上没有激烈交火的场景,只有横陈的尸体和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浩瀚的夜空中,冷冷地注视着自相残杀的人类。与背景相反的是封面的前景,前景是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身穿米色羊绒大衣,嘴角上扬,眉眼含笑,目光柔和,满含希冀。《战争的女儿》几个字隽永飘逸,书名右下角小号字体是作者的名字:泰兹伊玛茨·克力米。
这是克力米的自传体回忆录。
长官虽然严厉,却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为了方便我照顾艾拉,他命人找来了小床,安置在行军帐篷里。战争的残酷远远不是残疾和死亡所能囊括的,残存在拼命活下来人记忆里的伤痛才是最难治愈的疾病。艾拉还小,我以为她父母乡亲惨死的场景,不会给她留下太深的记忆,也不会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事实证明,我低估了它的威力。
状况出现在艾拉住进军营的第一晚。当夜无战事,月光斜照军营,一片宁静肃穆。艾拉躺在小床上,睡得像个跌落凡间的天使。谁能想到十几个小时之前,她才刚刚失去家园和父母。希望梦里有家的温暖,有父母的疼爱,也有值得回忆的童年。夜安静,但是艾拉的呼吸并不均匀,这令我担心。夜深了,我给艾拉盖了盖被子,打算回自己床铺休息。但是我刚躺倒床上,一声尖叫就从小床传来。我心里一沉,奔到艾拉床前。刚才还安静得如同天使一般的艾拉,此刻却蜷缩成虾米状,脸色惨白,四肢痉挛,喉咙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任是小小的身体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我急忙把艾拉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没事儿了,都过去了,没事儿了”。世界上没有相通的语言,却有相通的情感。艾拉也许感受到了我的担忧和心疼。半个小时后,她终于再次沉入梦中。以后的每晚,同样的情形几乎都会出现,我能做的,除了抱着她轻轻摇晃,就是一遍遍重复那句“没事儿了,都过去了。”
“没事儿了,都过去了”这句话,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咒语。每次艾拉被梦魇困住的时候,只要我重复说这几句话,她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并很快沉入梦乡。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半年,艾拉才慢慢好转。只是半年来,艾拉除了睡梦中的尖叫以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我曾带她看过军医,军医给艾拉做了细致的检查,说听力正常,语言能力也正常。她不开口的原因,很有可能是突然受到巨大伤害后的应激反应。至于什么时候能恢复,军医说也许明天,也许永远。半年过去了,艾拉始终如一,我逐渐失去了信心。但是就在我接受这个现实的时候,艾拉突然说话了,而且说的第一个词,居然是baba。
这个世界上有几百种语言,但是“妈妈、爸爸”的发音却大相径庭,baba也是我的母语“爸爸”的发音。艾拉冲口而出的这个词,不但结束了折磨她半年之久的梦魇,也锁定了我和她的父女关系。也就是从那时起,艾拉成了我一生无法释怀的牵挂。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难得的空闲,几个战友们聚在营帐里逗艾拉。下士霍夫曼玩心大盛,他以手为枪,对着我的太阳穴‘啪啪’开了两枪。为了配合他,我应声倒在地上。艾拉当时正在撕扯战友送她的糖果包装,我倒地的瞬间看见艾拉的眼睛突然睁大,眼神里充满恐惧和绝望,剥了一半皮的糖果跌落地上。下一秒她向我扑来,同时我也听见了她撕心裂肺的喊叫:“baba!”
半年前,父母亲人惨死的恐惧令艾拉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半年后,当她视作父亲的生命受到威胁时,艾拉冲破了恐惧的樊笼,释放了她说话的本能。一声“baba”宣告了我在艾拉心中的地位,也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父爱的种子。这颗种子疯狂地发芽成长,破土而出,长成了一株永不衰败的植株。
我把艾拉搂在怀里,一边擦她脸上的泪水,一边赶紧安慰:“艾拉,艾拉,没事儿了,都过去了!”
草木荣枯,季节流转,深秋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但是艾拉还穿着单薄的衣衫。军队里没有适合艾拉的衣服,我只能给她穿我的厚军装。克力米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米尺,他把艾拉叫过来,用米尺测量了艾拉的身高、肩宽、袖长、连脖颈的粗细都没放过。
为什么要发动战争?为什么要刀枪相向?为什么要跨越千里跑到别人的国度肆意妄为?为什么要让普通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思索战争、思索侵略这些词汇的深刻含义。当初报名远东战场时的豪迈,被迷茫和纠结取代。滚烫的热血冷却了,满腔的热情被现实击打得体无完肤。我想回国,带着我的女儿艾拉。巧的是不久之后,我真的等到了回国的机会。这让我暂时丢掉了政治家们津津乐道的词汇,转而思索未来的美好生活。我终于可以给艾拉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她可以慢慢长大,享受童年该有的幸福和快乐。我要送她读书,接送她上学和放学,周末带她去郊外野炊。她会经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她会长大,会恋爱,我也会亲手把她交给喜欢的男孩。我要帮她筹备婚礼。期待她与丈夫相亲相爱,期待她有一天体会为人母的快乐,我也会帮着她带小孩,享受天伦之乐......这些念头一产生就无法遏制,没有哪一刻那样渴望战争结束,渴望回到亲人身边,渴望给艾拉一个和平安宁的家。
不知是否温暖的阳光令他产生困意,克力米的眼睛变得迷蒙,头一点点靠在了沙发背上。书从克力米的手上缓缓下滑,一路坠落在脚边,他睡着了。八十多岁的克力米,真的老了,老到妻子过来帮他拾起那本回忆录,都没能惊醒他。
“Baba”,寂静中克力米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Baba,我在这里,我是艾拉!”克力米微微睁开眼睛,面前出现很多黑点,他揉揉眼睛,那些黑点又变成刚刚书中的文字。文字鲜活而雀跃,在空中不断排列组合,慢慢汇聚成身穿米色羊绒大衣的四五岁小女孩。圆脸大眼齐颈短发,嘴角还噙着浅浅的笑。“爸爸,我在这里,我是艾拉。”
克力米简直不敢相信,他坐直身体,试探着伸出颤抖的手。当指尖实实在在触碰到了女孩的头发时,他猛地站起来,“艾拉!?真的是艾拉。我的孩子,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了......”克力米哽住,说不下去了。艾拉一动不动,就那么微笑着看着克力米。克力米爱怜摸了摸艾拉的头发,很自然地俯下身,想把艾拉抱起来。但是他忘记自己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再不是从前那般孔武有力了,他抱不动艾拉。克力米歉意地看向艾拉,“艾拉,爸爸老了......”艾拉不说话,身体却在逐渐模糊和虚幻,终于化作无数个黑点,消散在空气中。
“艾拉~~”克力米抓向虚空,老泪纵横。
“克力米,克力米”,是妻子的声音,含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急切。克力米慢慢睁开眼,一束光线正从两幅窗纱衔接的缝隙照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线里游弋,却始终走不出光圈的束缚。克力米茫然四顾,没有艾拉,妻子站在光影里,手握着话筒向他招手,“克力米,克力米,是艾拉!噢,是H国记者。”她有点语无伦次。
原来刚刚只是南柯一梦,他心里恼怒这通不合时宜的电话,但还是走过去接过妻子手里的话筒。
③
“克力米先生,我叫闵智,是H国电视台的记者,在贵国录制一档战争题材的专访。苏莱曼先生告诉我,说您在找一个叫做艾拉的东方女孩。也许,我能帮您做点什么。”闵智流利的土耳其语让没有让克力米惊讶,克莱曼和艾拉这两个名字却让他突然失语了。
太阳斜照窗棂,客厅里满溢着暖黄色的光芒。窗纱已经被全部拉开,陶瓷花瓶里的康乃馨和石斛兰开得正好。鲜花是闵智带来的,现在被移到沙发角几上、与《战争的女儿》那本书同处一处。十几张黑白照片占据了花瓶的原来的位置。照片上无一例外都是艾拉:硝烟未尽的战场上,克力米抱着艾拉立在微光中;夜幕四合,守在军营门口等待克力米执行任务归来的艾拉;跟在例行训练的士兵旁边,挺胸抬头一本正经迈着正步的艾拉;第一次穿着克力米以军用毛毯改的大衣,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打雪仗的艾拉;穿着孤儿院校服,在教室里上课的艾拉;站在江边渡口,向着渐行渐远的渡轮上挥手告别的艾拉......
感谢克莱曼,他是尽职尽责的战地记者,也是个感性的伊斯兰教徒。没有他不时举起的相机,就没有面前这十几张黑白照片。没有着十几张照片,克力米不知道靠什么支撑他六十多年的思念。一祯照片背后,有很多个令人难忘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在无声诉说着炮火纷飞下的温暖和希望。十几张照片串起了他与艾拉跨血缘跨种族的父女亲情。可惜这份亲情遽然停在了克力米回国的那个渡口:薄薄的灰云浮在头顶,风里夹杂着丝丝凉意。艾拉咬着下嘴唇站在岸边,极力控制情绪。安卡拉孤儿院的院长,默默陪在她身边,不时举手拭泪。半小时前,工作人员从克力米的行李箱里发现了艾拉。这个事件的直接后果是艾拉不得不留在安卡拉孤儿院,而克力米只能一个人登上回国的渡轮。随着一声轰鸣,渡船出发了,秋风吹乱艾拉额前的碎发,泪水在她脸上肆虐横流。眼看渡船渐行渐远,克力米慢慢变成一个黑点,艾拉突然沿着海岸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向着立在甲板的克力米喊:“baba,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呀!”最后一个词卡在艾拉喉咙里,变成泪水在脸上肆虐。海浪阵阵,汽笛声声,不知克力米还是收到了艾拉的担心难过和希冀期盼。他把双手笼在嘴边,用尽全力向着艾拉的方向喊:“艾拉,等着爸爸,我一定回来接你。”
但是这一别,就是六十年。
“克力米先生,克莱曼先生大致介绍了你和艾拉的故事。做为艾拉的同胞,我非常感谢您在战火频仍的情况下,还能救助艾拉,不但把她带在身边两年之久,还给了她无私的崇高的父爱。来拜访您之前,我查阅了资料。原来您就是为我们国家的孤儿院捐助过资金和物资,还不肯接受“和平使者”称号的老人。”闵智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克力米正前方,深深鞠躬,“请允许我再说声:谢谢您,克力米先生!”
面前的闵智,身穿棕色A字长裙,米色长袖衬衣。瓜子脸,细长眼,黑色的齐颈短发,既优雅干练又妩媚贤淑。
“艾拉”,克力米看着闵智,喃喃地说。一直默默陪在旁边的妻子梅里姆·卡尔扎雅赶紧扶起闵智,一边拉着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歉意地对她说:“安卡拉孤儿院大火之后,克力米从各种渠道搜集孤儿院和艾拉的消息,甚至两次去自费H国寻找,可惜一无所获,艾拉不在死亡名单里,也不再存活者的名单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克力米都精神恍惚,无论是报纸杂志,还是国际电视频道,或者现实生活中,只要看见黄皮肤黑头发的女孩,他都忍不住去辨认,希望从那些人中找到艾拉的影子。”
闵智并没有在意克力米刚刚的失礼,“克力米先生,我此次的任务是录制战争题材的纪录片,现在录制已经完成。回国日期就定在这两天。我不敢保证能够帮你找到艾拉,但是我以艾拉同胞名义向您保证,只要,她还在。我一定不遗余力。在这之前,我希望更多地了解您和艾拉的故事。克莱曼先生说,很多线索,也许就就藏在不经意的细节里。”
“克莱曼,他还好吗?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问这话的时候,克力米眼前浮现出一个扛着摄像机到处跑的年轻人形象。他还好吗?克力米心里自然清楚。从前线活着下来的军人,无论是冲锋陷阵的战士,还是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抑或是把新闻稿件和现场图片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战地记者,哪个人身体和心里没有战争的痕迹。也许能活着,便是最好的。克力米没有期望闵智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端起面前的杯子,慢慢啜了一口红茶,思绪再次回到六十年前的H国。
④
根据规定,在国外战场服役满一年就可以申请回国,并可以获得一大笔服役津贴。当长官把这个消息通知到他的时候,我非常高兴。终于可以远离这场不知所谓的战争,可以把艾拉带离枪弹纷飞血肉肆虐的战场了。
我把可申请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家人和未婚妻,同时也把打算收养艾拉的想法告诉了他们。我的父母没有任何异议,我的未婚妻是个美丽贤淑的女孩,如果不是当初报名远东战场,我们可能早已经是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了。(克力米说到这里,眼神温柔地停在妻子卡扎尔雅的脸上。卡扎尔雅微笑地看着他,用目光鼓励他继续。闵智发现了克力米和卡扎尔雅的眼神交流,一丝疑惑爬上眼眸,但她很快明白了卡扎尔雅不是克力米口里哪个未婚妻的事实,不仅莞尔。)
未婚妻没有一丝不悦,她说她马上着手筹备婚礼,等我回国就结婚。至于我收养的战争国孤儿,她会把她安排在与主卧室一墙之隔的房间,还说她需要改造一下那个房间,让它看起来更梦幻和浪漫。
只是如果我能预料到,我回国的日期就是与艾拉分别的日子。那么我宁可战争继续,宁可继续留在远东战场。可惜,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也没有改变上层制定的规则的能力。
得到未婚妻的理解,我的心情大好。接下来的日子,我心无杂念,常常给艾拉描述我的祖国,我的家乡,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的未婚妻。我希望通过这些讲述能让艾拉对将要面对的家庭有个大致了解,拉近距离,消除生疏感。可能是我讲述时的满面柔情和对未来的期待感染了艾拉。每每这时,艾拉喜欢窝在我怀里,安静地看着我。也许是阳光,也许是月光也许是灯光,照在她的眼眸中,她眼神里清澈和纯净简直能融化世间所有的虚伪、掠夺、屠杀和欺骗。我想任谁都不能对这样的清澈和纯净无动于衷,这才是值得我们为之奋斗和努力的东西。
但是世间的事儿往往太多不如意。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就在我和艾拉沉浸在回国喜悦中的时候,长官带来一条消息,令我的心情一落千丈:根据规定,我不能带走艾拉。
“艾拉是孤儿,而且我有能力抚养她。”
“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有能力和符合规定是两码事!”
“什么规定?哪里的规定?规定还不允许侵略呢,他们还不是在别人的土地上为所欲为,我们不一样为虎作伥?”那是我第一次对长官发脾气。
“赶紧联系战时孤儿院吧。”意外的,长官没有斥责我,但是还不准带走艾拉。
“艾拉已经把我当作她的父亲,我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孩子,求您让我带她走!”我脱下军帽,给长官深深鞠了一躬。我以这种放式告诉他,这不是士兵在请求长官,而是一个父亲在为女儿求情。但是长官只是军人,而且只是支援同盟国的军人,而已,“我们除了无条件遵守约定之外,没有其他办法。”长官拂袖而去。
面对长官的背影,我只能徒劳地张张嘴,喉咙里仿佛鲠着毒刺,咽不下吐不出。那一晚,我没有给艾拉讲我家乡的风土人情,没有讲对未来的规划。艾拉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除了担心地看着我,什么也没问,乖巧的令人心疼。我无法接受把艾拉留下,我甚至不敢想像她独自一个人面对以后的风风雨雨生活,太残忍了。第二天,我又找到长官,并告诉他:“如果带不走艾拉,我就留下!”
感谢长官,我真的留了下来,留在炮火纷飞的战场,留在了艾拉的身边,这一留又是一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我的父亲因病医治无效去世了;我的未婚妻忍受不了无限期的等待,与我解除了婚约;盟国签署了《停战协定》;战争结束了。
离别还是在所难免。规则依然不能打破。
我不得不帮艾拉选择了孤儿院。战时孤儿院本就不多,值得选择的更是寥寥无几。我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家名叫“安卡拉”的孤儿院。因为所有被考察的孤儿院中,只有安卡拉孤儿院的院长拥抱了艾拉,并亲吻了她的额头。她拥抱艾拉的时候,我看见她眼角和眉梢满溢的是喜欢和爱怜。把艾拉交给她,我也安心一点。私下里我找到院长,拜托她照顾好艾拉,并告诉她我会尽快办好手续回来接走艾拉。
“听着艾拉,你要好好的,baba很快回来接你!”隔着孤儿院教室的窗玻璃,我再一次对艾拉说了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艾拉用力点头,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容。我很快转身离开了,我不能让艾拉看见我的眼泪。当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孤儿院大门的时候,似乎又听见艾拉喊我的声音:“baba!”我以为是幻觉,但还是忍不住回头。艾拉跌跌撞撞从孤儿院追了出来,“baba,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是的,我不止一次说过不离开她,要带他回土耳其,回到有爷爷有奶奶有父亲母亲和自己房子的家。我居然食言了,我怎么可以对艾拉撒谎,把这么小的孩子留在没有亲人地方?我不再犹豫,抱起艾拉,快步离开了。
......
江边渡口,治安员要求我打开行李箱检查,因为他们觉得我的行李过于沉重了,因为安卡拉孤儿院走失了一个孩子。
行李箱里没有行李,只有一个安静地蜷缩在里面的小女孩......
然后就有了渡口送别的场面。
回国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所有收养资料,但是就在他准备动身前往远东的时候,却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安卡拉孤儿院发生了一起特大火灾,大火过后,孤儿院只留下一堆黑灰和瓦砾。死伤情况不明,幸存的师生被紧急转往其他孤儿院。至于那个叫做艾拉的小女孩到底是葬身火海了,还是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段时间的心情,也许没有心情。因为所有清醒的时间,我不停游走于使馆、军队、报社、电台、红十字会......之间,所有可以获得H国消息的部门,我一个一个咨询,过程中哪怕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反复确认。
⑤
(太阳西斜,光线渐暗,客厅业不知不觉变得阴凉和舒适。虽然克力米的身体状态不错,但毕竟是耄耋老人,讲述和长坐令他疲态尽显。卡尔扎雅给闵智和克力米的杯子续上茶水,对闵智说:“闵智小姐,下面的事儿,我几乎都有参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帮克力米讲述可以吗?”闵智业很好奇巴尔扎雅和克力米的恋情,自然不会反对。)
渐渐的,部门里负责外事的职员都熟悉了这个天天跑来咨询的青年人,熟悉了他一成不变的“有安卡拉孤儿院的最新消息吗”、“有艾拉的消息吗?”那两句话,熟悉了他期待的眼神和落寞的背影。这让他们每一次的摊手和摇头,都有一种负罪感。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更加关注远东这个国家,关注一个名叫安卡拉的孤儿院,关注艾拉这个女孩。只要有关H国的事务,他们都会主动在事情结束的时候,询问安卡拉和艾拉的消息,哪怕获得一点点信息,他们也会非常开心。因为这样就可以在第二天年轻人出现的时候,不再看见他眼神里的忧伤和失望。但是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安卡拉孤儿院没有提供有用的消息,大使馆没有消息;军队没有消息;报社、电台没有消息;红十字会没有消息......艾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捧着手里的领养手续,克力米心情跌落到了极点。手续有了,时间也有了,但是他要领养的女儿却不见了,遍寻不着。这令克力米更加痛恨那场战争,痛恨那个规定。
为了查询艾拉的消息,为了可以在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去H国接艾拉,克力米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去工作单位报道的时间,家人帮他安排的相亲、给她介绍的女朋友,他一个也不见。大家一度认为,在远东战场上压根就没有艾拉这个人,一切不过是克力米的杜撰或者臆想。有人甚至以为克力米患上了“战争创伤综合征”,建议家人把他送到专业的治疗机构进行针对性的治疗。幸亏克力米的战友出来作证,也幸亏克莱曼当初拍摄的那些照片,才让克力米免于被误解、被猜忌、甚至被歧视。
开斋节过后,克力米迫于压力,不得不到接收他的部门报到上班,也不得不遵从父辈的意愿,与我结了婚。结婚之初,克力米并没有告诉我艾拉的事儿,日子过得客客气气。为了打探艾拉的消息,克力米不得不比正常的上下班时间早出门,或者晚回家。但是这样对获取艾拉的消息没有任何帮助。因为他下班的时间,其他部门也不工作。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踪了克力米。一个星期之后,在他对我和我精心准备的早餐不屑一顾、拿着大衣准备出门的时候,我拦住了他,“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没时间做的事儿,我去做。”
从那天开始,换成我每天游走那些外事部门,关注那个远东国家的新闻,我还搜集了H国有用资料做成简报,以便克力米查阅和使用。哪些资料没有对找寻艾拉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但却为克力米书写回忆里提供了很大帮助。我和克力米的感情也在共同面对这件事情上,很快升温。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熟悉克力米的人都以为,克力米有了自己的女儿,对艾拉的思念会一年年减轻,寻找艾拉的那份执着也会一点点变淡。毕竟时间治愈很多伤痛,也能带走很多久远的记忆。时间确实带走克力米很多东西:挺拔的脊背,浓密的头发,清澈的眼神,和健康身体。时光也送给克力米给多东西:磨得发亮的实木拐杖、刻在额头和嘴角的皱纹、霸占手背的老年斑。但是寻找艾拉这件事,他不会忘记,更不会放弃。
但是十年过去了,艾拉没有消息;二十年过去了,艾拉还是没有消息;三十年过去了,艾拉依然没有消息。直到克力米退休,我们依然没有艾拉的一点消息。
“克力米,大家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十年都没有消息,艾拉也许已经不在了。”几乎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这样劝他。其实我和女儿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艾拉还活着,如果她还记得他的土耳其Baba,就算她没有能力来找我们,后来克力米为H国孤儿院捐款,甚至不惜身体老迈,特意但是我们不能说
“艾拉不会有事儿,她说过,会等我去接她。”克力米对“艾拉还活着”有着近乎病态的自信。
他记得大使馆和红十字会每个负责远东地区工作人员的名字,虽然很多人早就不再那个岗位,或者不再负责那个区域的工作;他记得电台、报社国外专栏的记者和编辑的联系方式;他还用五年时间写了一本回忆录,就是这本《战争女儿》,书卖得很好,但是稿费都被克力米捐给了H国的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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