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散文之四十一
《语言，脑进化与认知》
江铭虎 主编
清华大学出版社
序言二
不言脑，何以谈语言与认知
杨英锐
十几年前，我学术轮休，受清华大学蔡曙山教授邀请，校遴选委员会审定，我在清华做了二期韦伦特聘教授。期间，结识了江铭虎教授，成为同事。后来，每年参加国内认知科学年会，我也都认真地听江先生的学术报告。印象中，他为人厚道，学养很深，是一位执着的学者。所以，这次江先生邀我为《语言，脑进化与认知》一书作序，我乐于从命，却也有难言之隐。难言者，即我自信对语言和认知领域很有学术积累，而对脑科学缺乏了解。于此有些个人经历，使我和脑与神经科学本应相亲，却擦肩而过。不过，我一直关注着脑与神经科学的进展。
1990年暑假，我在美国田纳西大学，正由哲学系转到心理系。因为从没选过心理学的课，感觉需要恶补一下心理学基础知识，这样秋季开学后不至于显得太白丁。要读，就读经典的，我于是到图书馆借了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原版，厚厚一本，认真啃读起来。詹姆斯的功能主义心理学我读的很信服；可是，书中有相当篇幅是关于脑功能的叙述。对这部分内容，我当时不知为什么，就是提不起深入钻研的兴趣来。我是数学系和哲学系出身，当时感兴趣的是推理心理学，这脑科学好像离我远了点儿。当时还知道詹姆斯和罗素的友谊与学术争论，心想我是罗素那边的。
1992年至1996年，我在美国纽约大学心理系，上过一门必修课，叫“脑与感知”，还考试。任课老师是纽约大学医学院来的兼职教授。这个课涉及大量关于医药学的内容，哪种药物对什么脑神经功能起作用，等等。这些药物的拉丁文名字，就像我上古希腊哲学课中遇到的哲学家与希腊诸神的名字，很长也不好记，脑区与脑神经的各种命名我也不熟悉。那门课上的很辛苦，伤害了我对脑科学的感情。
1997年初至2000年暑期，我在普林斯顿大学心理系做博士后。对我来说，那本来是一段如鱼得水也很高产的学术美好时光。我经常和约翰逊-萊尔得教授与卡内曼教授悠然讨论推理与决策心理学的问题，这些都属于高阶认知领域的内容，与语言有密切联系，实验中用的也都是语言任务。可后来形势似乎变了，心理系聘了一位做脑科学的科恩教授，医学与心理学双博士，带来核磁共振成像设备与基金，系里还为其专门修建了实验中心，据说工资比心理系其他教授高出许多。这使我心里有些不平衡，由羡慕生忌妒，与脑科学加深了隔阂感。
直到最近，尤其是了解了江铭虎教授主编的这本书，我有些想法，并意识到一个新的研究思路。这就需要深入学习脑科学的内容和进展，恶补这领域的知识。说以上这些故事，是希望有幸选课用到江先生这部教材的年青学子，不要走我走过的弯路。对有心学习语言与认知的学生来说，早些打好脑科学基础，会受益无穷。因为，将语言与认知的研究与脑科学整合，是认知科学的重要发展方向。
按照本书宗旨，这是一本教科书。书中涵盖了丰富的基础知识和研究进展。尤其难能可贵的，书中深入探讨了语言、脑与认知相互依存进化的课题。书中详述了大量的实验方法与结果。据我所知，在国内国际学术界，都可称的上是一本有份量的前沿之作。教科书的作用，不仅是提供成熟的和有结论的内容，还应该启迪学生或一般读者的思考。受到本书影响，我想到以下若干论题。
第一，考虑到语言的丰富性和认知通道的复杂性，就目前的脑科学实验手段与观测方法而言，尤其是在使用复合及多层复合实验任务的情况下，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观测并辨别到丰富的语言现象与各种复杂的认知通道相互作用的脑神经反应。例如，在目前脑神经科学的实验水平上，我们可以观测到心智推理的脑区神经反应，但是否可能辨别具体的设定推理任务呢。这不仅是一种经验的问题，更是一种理论的问询。理论本身也是对学科边界不断探寻。
第二，脑科学与心理学以及物理学类似，本质上同属于经验科学。经验科学有二个基本特征，其一是它受实验手段的限制，其二是它为假设性理论所引导。经验科学的理论都是也只能是假设性的，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观测全体而只能观测样本。实验结果提供的是对科学假设的支持而不是证明。科学假设的重要性之一是对实验设计的指导，不然怎么设想要观测什么现象，以及如何估计观测的意义呢。换句话说，理论对于像脑科学这样的年轻又迅速发展的学科来说，至关重要。比如，我们假设语言、脑与认知三者是相互全覆盖的。也就是说，所有的语言现象和心智认知活动都有会产生相应的脑神经反应，并且不同的语言表达与不同的心智活动都会产生不同的脑神经变化。那么，再假设脑科学的实验手段可以不断提高，它在理想的情况下可以提高到全覆盖全分辩的水平吗。这是一个关于学科边界的论题。有一种误解，说是早晚我们会如何如何。这种“早晚主义”不是科学的态度。任何科学理论都是有其边界的，越接近边界的实验观测，越是前沿的研究。而这，需要理论的指引。
第三，现代科学理论的发展离不开模型化方法。实验结果是用统计学语言说话，但统计语言不等于模型化。物理学家很明白，物理学中观测物理世界的实验手段永远是有局限的，不可能做到对物理世界的全覆盖与全分辨。这被物理学家称为观测中的干扰度。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狄拉克曾说，科学观测中的干扰度越高，我们所能观测的世界就越小。量子力学在本质上是关于微观观测的理论。观测手段的局限性，并不限制理论的发展，只是需要不同的模型化方法。我以为，对于语言与认知来说，量子力学所提示的模型方法，是脑科学的一个有前途的研究方向。
以上是我学习这本教科书的一些思考和收获。是为絮，絮叨的絮。
2020年9月日
于美国伦斯勒理工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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