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

那时，她正盘着腿，坐在单元门邮箱的左侧，粗糙的水泥地上。一个黑封的活页笔记本将她的手掌占满了。她拿着它，手微微阖上，贴了近脸，好似捧着一朵半开未开的黑莲。那本子如一把折扇，歪歪地，遮着她的面。她低着头，轻声读着本子上的单词。

这是在荷花小区，27栋，二单元楼下。这读着单词的少女叫作何靖辰，九月一开学，便要上初三，今日，要和几个同级同学来这上数学课。家里来了表兄，她待不住，便收拾了自己的教材，早早地，到老师楼下来。

她这时在意起时间，便挺挺腰杆，将十个手指都按得响了一遍。她把那本子放在了地上，挪前了些，左手便去校裤的口袋里摸计时器，——一下便摸到了。她往回拽，拽不出，于是撑着地，站起来，才把它拿出来。

计时器上显示的是35:02。刚才是在9:11分时按下的——她在脑中飞快地运算了一遍——现在是46分了。她觉着有些无聊了，插起腰，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还没人来？——她向前走了几步，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感到每个细胞都向上拉开。她越过停在单元门口的车，去张望路口的左边。——空荡荡的，没一个人。

平时总骑着单车，第二个来的那男孩，现在，还没到。先前，她坐在地上看书时，一听见轮胎碾在地上的细声，抬起头，便看见他骑着单车，从左侧望断处闪出，一阵风似地漂近——近了单元门，低身、减速，掠过两根路障，也漂过她，一溜，转到车库前，倏然刹住。他随即挺起身，从车上慢慢地下来，背起一个小熊挂饰的黑书包，扶着单车，走进车库。——方才骑车时，是那般随意潇洒，这时……又显得那么乖巧。他瘦长的身子、清秀的面容、可爱的反差，叫得她的目光，灼灼地，在他身上燃。

他早到的日子过多了，这会儿，她还没见着他，便觉得难受。她感到自己好似在抱着全班的暑假作业，日记、报告，一本、一本，全塞进她胸腔里——挤着、吵着，叫她压抑。她仰起头，看到了如山的云，忽然想起作业，想到中考。

——自己要怎么做？应该怎么办？心里没有底。她的头脑里突然便养起了几千窝蚊子，这时一齐涌出来了，在她耳边绕着、跳着，一齐嗡嗡叫着；又不知哪儿迸出了个火星，正跃到一串鞭炮上，但见“轰”一炸，几百个带血的指甲，便在黑板上抓挠起来……突然，自己好像裂开了。哪处先塌了一块，“咔擦”一声掉在地上。她整个人都开始黏糊糊、油腻腻了，好像走进一个烤炉，千度的高温要来闷死她，一滴滴油慢慢地从她身上滴下来……一瞬间，她被千百种恐怖的念头压着，张着嘴，呼吸不了，动弹不得。她咬咬牙，一甩头，将这些念头甩开。

行了……便这样。不要担心太多，不要太多……想着当下，当下。——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蹭了几步，屏住了呼吸，便对着面前面包车反光的窗呆住了，忽然拉下口罩，照起自个儿的脸。——肉下巴，有些婴儿肥，高眉，垂眼，睫毛长长的，有些淑女范地垂下；鼻子扁圆，宽宽的，不大好看。她突然恨恨地捏了她的鼻子一把，又将口罩戴起，后退一步，将校服上衣的下摆塞进裤子——她觉得那会显得她的腰更细些。她意识到这个念头，忽然轻笑一声。

不去想那些让我恐惧的事，不看着天空思考“人生的意义”……“不思考就不会痛苦”嘛。算了，我会思考些什么？与那些前辈相比，我这算什么思考呢……她退回去，又要坐下时，想着这些。她把计时器甩在地上，又拿起活页本。

忽然，一阵细细的摩擦声，挲挲地近了。她心中大喜，忙扬起头来。只见那男孩轻盈地漂过自己的身边，掠起一阵凉凉的清风，带着洗衣粉的微香。她闻到了，抿住了唇，脸上忽然一红。他斜斜地划到车库前，停住了，慢慢下来。她这时看见他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肥肥地挂在身上；裤子便是校裤，短了截，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脚踝。他显得瘦长、羸弱，有些慵懒，有些随意——但身上的一种朝气，叫她感到，他是个十足的少年。

他把车推进车库，她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背影进了车库，目断处，才收回。她听见他停下，蹲下，锁上车，走出来。他向着自己来的方向望去——显然，仍是空荡荡的，没有他同学的身影。她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便走开几步，到门的右侧，几个围栏前，坐下了。他的腿过长，只能微屈着，不大安分地搭在下面一阶。她微转过头，偷瞧着他——他放下书包，翻出一叠资料，拿在手里，又将书包背回去；低下头，专心看起来。

他成绩好吗？她在脑中问道，却没出声，也和他一块儿低下头，看起书。她又悄悄瞄了他一眼——他在看书，确实……很认真。他很认真、认真、认真……何靖辰忽然在脑中，念起这二字。怕被发现，她轻轻一扫，目光转回书上。

他在看书，她也在看书。她忽然，就感到很安心。这么一个少年，现在，我在他不远处坐着，风轻轻地吹，书页翻动——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性格更不知道，但是这一切，这样，就很美好。她想道，忽然开始留恋。她只愿时光能停留在此刻，她能久久地在他身边待着，这样便好了。

我们在创造美好时刻的同时，又在不断离它们远去啊——她的脑中忽然涌出这么一句话。她忆起近日背的诗：“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人。”

此刻，便像个梦，美好，短，又很不真实。青春——这不必负起社会、家庭重任，有铁闺蜜、好同学的美好年华——其实，也很短啊。高考完，上大学，上完大学，就是社会了。青春啊，就不在了，不在了。太短了——这可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啊。

她一阵惆怅，怀着感伤的汪眼，又悄悄偏向了他。她偶然发现——他也偏着头，在看她。他们的目光正好碰上。——她倏然像是触了电——或是被靠近的火焰灼了手似地，浑身一颤，收紧得像一块铁。她猛一扯目光，一颗心“邦”地弹了回来。

啊，他看我了？看我了？……他刚才是看了我一眼吗？怎么回事呢？他只是看了你一眼，你害羞什么呢？不就看了一眼吗？——她问自己。她感到心中有个口子被扯开了，浓郁的情感涌出来，泛滥成河。

她颤着，瞟了眼时间。其他的同学陆续到了——她按了门铃，走上去，走在那男孩后面，看着他书包上挂着的那只小熊，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

上完课，她第一个下来了，拉着门，等着他下来，看着他骑上车，走掉，等到所有人走完。她走在回家路上，回味着那一眼的感受时，忽然想到：我的厌恨、爱恋，波动的情感，美好的、丑恶的……这——都是青春的，宝贵青春的感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