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个角度刚刚好,刚好瞥见。女人挑起苍白的手,轻拨窗帘,露出窄溜缝隙。手指纤细,微翘手背,青筋陷入浅凹,手单薄瘦弱。女人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抡右手中指,中指空空,一圈浅色的勒痕。手指恍惚,停在了半空。女人轻喟。抡戒指的习惯,她有些恼恨。
天阴沉灰蒙,似一柄巨伞盖在房顶,雨就在伞顶囤着。风凛冽,刮脸。断了手柄的球拍孤零零地躺在乒乓球台的一角,另一角三两卷曲的枯叶,球台积了厚厚的灰。迈过球台,一人宽的石板路通向密林,石板与石板间青黄的杂草趴在沿上。石板路右侧矗立四窝粗壮的银杏,主杆有一人抱粗,瘪曲的营养袋拖着长长的细管。金黄的树叶铺天盖地,一路踩过,软如地毯,鞋底莎莎作响。裸露的枝条零星地还坠着些,在冷风中摇摆。银杏尽头,一蓝一绿两只大垃圾桶肩挨肩,生活垃圾从盖沿扑出来,洒落一地。近处的地面浸了黑黢黢的油渍。垃圾桶右侧一笼浓密的香樟,枝繁叶茂,虬结在二楼阳台。一圈水泥石台严严实实包围了树根。相框倒扣在水泥石台台面,宽窄厚薄不一,摞了有二尺高。二楼窗户后女人萎靡的眼神穿过香樟树叶,紧盯着这摞相框。
八九岁男童吱溜一声,滑板刹停。相框让他好奇。男童沉了沉肥圆胳臂,挨个把相框翻面,并排倚靠在石台前。男童矮了身子,撅起屁股,一一审阅。
“还以为啥好东西呢,哼,没咱爸爸妈妈的好看。”
男童嘟囔到,心满意足地撅了撅屁股,右脚一蹬地,滑板风似地跑了。
女人皱了皱眉,想儿子。儿子眼眶浸着泪,倔强地昂起头,不让泪掉落,也不说话,抿紧嘴唇,直视自己。最后一次见儿子揪心的疼堵在胸口,女人全身抖瑟,抱紧双臂,嘤嘤啜泣。她恨他的决绝。就该扔结婚照,扔了,从此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她想,隐隐觉得畅快。没有了心的两个人箍在一起,会被彼此隔绝的冰冷冻死。用物质的赤贫换取精神的自由,也会快乐的吧。女人挺了挺身。
老者摘了眼镜,虚了虚眼,杵近了看,点头哈腰数数。“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山河破,英雄四路起干戈……”,《霸王别姬》的京剧声从老者衣袋里的收音机传来,清脆,凄婉。
“10张,唉,可惜了哟……”
可惜了那么精致的相框照片,还是可惜了一段姻缘?老者摇了摇头,叹息。佝偻着背,咿咿呀呀踱步而去。
10张婚纱照,成列摆开,众目睽睽,昭昭白日。宣告婚姻失败,家庭破碎,隐私、苦痛一览无余。这是女人没想到的,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期和掌控。折磨得有限度,不能被评头论足。一把火烧了,倒干净些。女人咬了咬唇,有冲下楼去的意动。
来不及了。
一群妇人路过。兴奋地围着相框,翻过来看,覆过去瞧,激动万分,仿佛发现的是新大陆。倒腾许久,热烈讨论许久,也没寻出蛛丝马迹能确认男主女主是小区的哪家哪户。婚纱照年代久远,主人早已模糊了身影不复当年。婚纱照上的男主戴副眼镜,儒雅英俊,女主青春貌美,巧笑嫣然。男才女貌,一对璧人。
“肯定是男的包二奶!男人靠得住,母猪会爬树,男人没得一个好东西。”胖妇人狠狠地朝结婚照啐口水,踢了最大的婚纱照一脚。
“扔得了结婚照扔不了过往,自欺欺人哦。”斯文妇人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呛了一句。
“不该丢啊,给孩子留个念想才对嘛,一日夫妻百日恩。”
“不不不,丢了好。睹物思人,否则,走不出来嘛。如果再婚,下家看到了和前夫的结婚照还舍不得丢咋整?”
一群妇人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咬着耳朵讪笑离去。戴眼镜的妇人在拐弯处扭头回看。
女人在窗后陷入了沉思,纤细的手指绞搓得发红。丢还是不丢?还有想不清楚的其他。
行李箱靠在脚边,女孩撸下双肩包,挂进行李箱拉杆,捋了捋乌黑垂顺的齐肩长发,结结实实蹲在相框面前,时而双手托腮,时而专注仔细地翻看。玫瑰色的相册映照着女孩的脸,清明澄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1999年9月9日”
女孩缓缓念出相册首页的题词,声音温柔悦耳,仿佛朗读一首诗。女孩轻抚着相册里的每张照片,脸上充满向往。
女人怔然,嘴唇微翕,一股暖流瞬间填满了胸口。当年,也是这般如花年纪,不远千里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为了爱情。那些美好幸福如在昨日。为了给她最好的生活,他含辛茹苦夜以继日,14年后,终于什么都有了,可爱情没了。我们回不去了,忘了当年天长地久的誓言。为什么啊?女人在心底问自己,潸然泪下。女人猛然起身,快步走向防盗门,拉门栓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女孩从双肩包扯出乳白色塑料袋,把相框相册整齐码好,装进塑料袋,扎紧了口子,重新扣在水泥石台上。同时,放进去一张字条:珍惜幸福,过好当下。然后,仰起头,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在阴沉的天空下,对着所有的窗户微笑。
网友评论